送碗木姜面

这个号要不就用来一锅大乱炖好了

【齐艺】沉沉(全文完)

#黑道背景

#内含琛南旧事/何焉悦色

#全文4w+






Chapter 1


医院门诊室外。

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走廊外椅子上一男一女,多的是老弱妇孺,介于男孩跟男人之间的男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不停切换手机里的歌。旁边离他两个座位有一对情侣,女孩子总是偷偷瞄他。

电视大屏上在放着新闻,面无表情的女主整以肃穆的神情播报:“据悉,连环杀人强奸犯已经逃离了案发地区,流窜到了本市,迄今为止依然没有被抓获,恐还有再度作案的嫌疑。请各位观众留意具有以下特征……”

诊室里护士探出头叫他,最后看了电视一眼,提起包推门进去。

护士将苯巴比妥吸入针筒,弹了弹针管里的气泡,向上排出一部分液体,在外面等了很久,不见里面有动静。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人,不吵不闹,不焦不躁——有躁狂症暴力倾向的,也有情绪不稳定精神不正常的幻想症病人,随时可能失控,而且占大多数——像他这样的实在少见,跟医生谈人生谈理想可以讲很久,也许他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精神科。

门把手转动,医生打开门出来。

护士问,“李医生,没事吧。”

李医生低低嗯一声,整整口罩离开。

过了好久之后,护士到了下班的点。正如往常准备进去跟李医生汇报一下,但不同寻常的是,她敲门,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冒昧地打开房门进去,四处找了一圈,一个穿得跟刚才那位病人很像的男人趴在诊疗椅上,走过去叫他,没有反应。费力把他翻过来,李医生,脖子上赫然插着一支针管。


走廊上突然警铃大作。

王晨艺茫然地从手机屏幕上“今晚回来吃饭吗”的消息抬起头,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人群尖叫跑动,然后火灾报警器刺耳的声音长鸣,在整个大楼回响。

后面吵吵嚷嚷混乱不堪,人们像关押太久的幽灵尖叫着,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向下跑,狭窄的楼道挤满了人。受了刺激歇斯底里的病人,推车都不要撞翻了轮椅的护士,爱惜生命手套也来不及脱的大夫,还以为在马戏团。

他想站起来,腿上的麻木从脚底窜上来,忽然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于是坐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向前弓着身子扶着额头缓解。

那一个瞬间,一连串纷繁复杂的画面涌入了他的脑中。

没由来地想起,爸爸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跟爸爸走一样的路……阿光,不要走我的老路。

眼前不断闪现支离破碎的片段,妈妈的尖叫声,碗和盘子摔在地上,妹妹拽着他的手臂嘤嘤呜呜地哭泣,抱着的泰迪小熊头上沾了奇怪的红色。晃动的模糊的黑影,一片乌泱泱的挤进他们的家,他听见妈妈哭着求饶,也看见爸爸跪在地上沉默地低着头。

电视里的动画片放到了派大星跟海绵宝宝说,海绵宝宝,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是时候该说再见了。他回头小小声安慰哭个不停的妹妹,嘴里念叨魔鬼魔鬼快走开。印刻在他小小的心里的,只有一群黑漆漆的恶魔。

后来的后来,所幸现在的他们都相安无事,搬出了大大的房子,在镇子里的平民小楼过了灰头土脸的一生。

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在工厂管理事务,而妈妈踩着缝纫机补贴家用,机器的轰鸣声陪伴他度过了童年,王晨艺喜爱的音乐都在商场跟收音机里,一听到就会不自觉地跳起舞来,爸爸妈妈难得欣喜地绽放出笑颜。

等到他跟妹妹都上了学,倔强的王晨艺固执地选择了中学休学,独自北上继续学舞。父母联络了他就在那里打拼了好几年的小叔叔,把他交给他之后才总算放心了一些。

而这个小叔叔,不过比他大十几岁,却在岛城混得不错,经营着自己的酒吧,舞厅,还有几间赌场,不过都在地下,他也不会让他接触到染指这些。

王晨艺叫他远叔,经常会在张远的迪厅跳舞,舞社的朋友同学聚会,都叫他带到自家的场子来,他给他们酒水免单,顺便还可以做生意,打好口碑拉拢顾客。

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留在张远的店里上班,尽管他曾说要把几间铺子交给他打理,他找了份教跳舞的工作,通过考试后顺利留在舞社,成了舞社最年轻的舞蹈老师。

不用家里接济也不再店里兼职之后,手头宽裕很多,生活也好过不少,偶尔还能往家里打点钱。

他还记得上次给家里打电话又呜呜地哭了,趴在吧台上拿着两只小兔子打架,张远站在吧台里拿小狮子逗他,那我只能拿我的小狮子安慰你了嘤嘤嘤——


“你还好吗?”

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打断了纷扰的思绪,把他拉回现实。恍然回神,抬起头。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眼里透露出关切神色。下半张脸隐在口罩里,声音有些听不清,下垂的眼角却格外引入瞩目。“不舒服吗?”得不到他的回答又问了一遍。甚至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肌肤相触的一刹那让他瑟缩了一下。

“跟我来。”不由分说拉他站起来,拽着胳膊带到诊疗室。

房间里没开灯,张颜齐也没有开灯的意向。他站在那里,伫足而立,月光从背后的窗户偷偷逸进来,勉强照了一点亮。他又是背对光源,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黑色影子,身形清冷。

“脱衣服。”

什么?

“脱衣服。”

不容置疑的语气。

王晨艺不情不愿地解开外套,牛仔衣扔在桌子上,对方极快速地脱了白大衣换上。

“谁在里面,出来!”外面有人砸门,王晨艺向后退了一步,有一丝慌张,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是冲里面的这个人来的。

门被一脚踹开,他回头去看,窗户大开着,窗帘有风吹动飘起来,那里没有任何人,不见了。


王晨艺跑到楼底下,尖叫声哭喊声依然不绝于耳,那些逃命的没有走得掉,所有人都被困在一楼大厅,聚齐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

他们中间,黑色西装的人走来走去,手上拿着武器。医院外面还在进入几十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他们的人。

“烦死了!”一个女人嘤嘤嗡嗡地哭泣,被他一脚踹倒。旁边的老妇人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王晨艺急刹车折返回来,靠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喘气,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后脑勺撞在身后的石灰水泥墙面上,脑袋飞速运转。

假如现在跑出去,不被注意到的几率是万分之一。

假如被发现,开枪的几率是多少?

假如开枪,命中的几率又是多少?

靠着墙慢慢坐下来,摸出手机颤抖着给张远发了条消息。

Even:我可能不能回去吃饭了。

远叔: 怎么,舞社又要加课,还是跟同学出去玩了呀?

Even:不是,就是回不去了。

一个电话杀过来,王晨艺手忙脚乱,害怕手机铃声吸引注意力,抖着手接起电话,另一只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喂?”

“什么情况?”张远的语气有些冷冽。

“我也不知道啊。”回头看了一眼外面,还好,那些人没有发现他,“好像你跟我说的那两家打起来了。”


张远以前跟他说过,岛城的乱,都在地底下。如果你能看见,就会看见一些盘根错节弯弯曲曲蔓延在地下的丑陋的老树根。

就像那两座城市中心最高的双子楼——彼时张远站在屋顶指着遥遥两座地标性建筑给他看——原来不是这么高的。

先是张家修了一座大楼,周氏看不下去了,在附近修了一座更高的楼。张家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盖了几层,周氏便又加……就这样你来我往,成了两个突兀的木桩子。

垄断市场,控制股份,瓜分地盘,岛城完全在他们两家的掌控之中。

而周氏跟张家分别供养着岛城最大的两个地下组织,狼,跟狮。

狼会主进攻,磨牙吮血,侵犯别人的领地,游走在划分的地盘边界外围,亮出尖牙,喉咙发出声音低低威慑,所到之处,经过的地方,四处散发着血腥味;狮社主和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固守自方,可人们都说,沉睡的狮子一旦睁开眼,又是天翻地覆,岛城将不得安宁。

张远家历来就是开娱乐会所的,夜总会,休闲按摩中心,还有棋牌室,可商铺不是归周家就是归张氏。这类生意不好做,黑白两道走,张周两家夹缝中生存,能做到这么大,几十年的心血,着实不容易。

张远总是告诫他离这些乌烟瘴气远点,王晨艺边洗杯子边宽慰他,“那些人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我们不去惹他就好了。你老老实实做你的生意,我跳我的舞,好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做人只能做好自己,你说的吧。”

可他没想到这种事情眼下就发生在了自己面前,有种看的警匪港片枪战动作电影变成现实的不真实感。

“你在哪儿?”张远问他。

王晨艺快速报了一串地名。

十几分钟后,一辆迈巴赫停在医院门口。

驻守在门外的男人走上前拦截,敲敲窗玻璃。

后车窗降下来,里面的人伸出手,手指间夹着一枚徽章。男人收起枪恭恭敬敬低头,“远哥。”

“不知道里面有您的人。”

“我们爷说了,”副驾驶的朱微之放下车窗,朝他勾勾手指,男人弯下腰,朱微之掸掸他肩上的灰。猝不及防拉着领带往前一拽,“明儿一早我们小王老师还有课,耽误不得。”



早上七点五十分,王晨艺从家里出来,锁好门。

八点买了早餐,一杯永和豆浆外带,穿过马路需要两分钟,走到小巴站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八点零五分左右,这个时候,杯子里的豆浆基本能喝完一半。

舞社九点开始上课,八点四十分,站在镜子前热身,迎来第一个班的学生。

一直到晚上八点,送走最后一个学生,自己留在关了灯的教室跳舞,或者回家路上走过天桥手机搁在地上拍一支即兴freestyle的视频。

有时存在特殊的学生,一对一单独授课,搭地铁穿越半个城市到市中心张艺东所在的D&1娱乐公司报道,又能准时被公司的车十点前送回公寓。

每一天都是如此。

总在固定的轨迹上循环。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


晚上十点,王晨艺跟张艺东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从公司大楼出来,张艺东个高跳起来也打不到他头,就见王晨艺顶着一头薅乱的毛追着他打,他笑他手长脚长跳起舞来不协调不好看。事实证明大块头运动快能量消耗也快,就是容易饿,没闹一会大高个儿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王晨艺说走快点吧,约了他们请吃夜宵,张艺东点头点头,脚下加快了步子。拐过前面一个街口就是闹市区,夜晚繁华得很,摆摊卖烧烤的肠粉的串串香的聚集在一起,烟熏火燎更有人间烟火之气。

夜市街上姚琛他们早就等在那里,面前小方桌摆了一盘小龙虾,下了班就赶忙过来预定,晚了怕没有位置,这家店一向客人爆满,大受好评。

姚琛点了两瓶冰啤,带着他们警署的小法医胡浩帆过来消遣,最近也没什么大案要查,瞄着钟一到下班点火速在街舞群里约人,赶来夜场吃地摊,就算闲出屁了领导还是要他们时刻紧绷着神经,以防上次医院袭击那样的事发生。

看到他们挥挥手过去,王晨艺兴高采烈地蹦跶着坐下,姚琛递给他双筷子,讲伤好了呀蹦得这么高。

上次张远把他给弄出来的时候一左一右两个黑西装钳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往外带,王晨艺还以为被抓了要拉他去当人质,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警方冲进来时歹徒随手就要抓起一个人质喊你们不要过来不然他就死定了!那按照台词没命之前还是要叫几声放开我放开我以示尊严。

男人不耐烦给了他小腹一肘,疼得他即刻弯下了腰,带到门口塞进车里,王晨艺立马就认出是张远的车,带他过来的人把门一摔拿枪的手扬起,“走。”当即下了逐客令。

王晨艺坐在车里还有些惊魂未定,张远手放在膝盖上跟着车载音响放的“停泊在昨日离别的码头,好多梦层层叠叠又斑驳”悠闲地哼起了调子。王晨艺搞不懂他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喜欢听这种陈年老调还能一字不落唱出来,保温杯里枸杞菊花养生茶,曾经也是能唱能跳爱听棉花糖一类流行歌的弄潮儿。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他只心疼远叔为了把他弄出来肯定又花了一大笔钱,要是论他欠张远的,还个几辈子都还不完,看他那么沉浸专注在音乐里,也不好问具体数额是多少,搞不好是个天文数字,嘴角一撇又要哭,赶紧转向窗户外面打开玻璃把眼泪吹回去。

距离那次意外事故之后半月有余,再严重的伤都该好了,更何况还是内伤。泰国弟弟从嘴里拉出一根头发讲路边摊还是不行呀,回去化验一下这是谁的毛发。

姚琛说这种小店卫生许可证办没办都不晓得,验出来了你又拿他如何。又问王晨艺作为袭击案的亲历者还记不记得什么细节,有没有想起一些遗漏的。

警方到的时候整栋大楼撤得干干净净,还是有漏网之鱼报了警,王晨艺就是那个鱼。领导要求彻查此事,歹徒一离开人走的走散的散,都想飞也似的离开是非之地,吓坏了可以理解,办案的就很头大,后来听到王晨艺出现在那里还差点丢了小命,筷子都惊得掉下来。

但他想不通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上新闻报纸,按理来说当地电视台应该七天轮播报道,难得遇上这么大的事件。黑帮团伙因为两方制裁风平浪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警方乐得清闲,除了被领导派去跟跟帮派骨干,抓几个偷儿,姚琛都觉得自己没用了。用进废退,他已经是个废人,无用之人了。

王晨艺回想,想了半天脑袋里就那个可疑的男人下垂的眼睛,但他拿不准怎么说,说几分,抑或要不要说,因为他感觉他在逃,不像跟他们一伙的。要他只是在逃命躲避那些人的追杀,说出来不就把他往火坑里推,暴露了行踪等于亲手为他打开地狱之门,想到一个陌生人由于自己一两句话而死,竟然有点于心不忍。

当然他到最后也没搞明白他是怎么在那些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层层包围下逃出去的。也许他真是齐天大圣神通广大,有飞天遁地窜天猴的本事。

吃着吃着艺东告诉他们是周家压下的此事,小王老师头上冒起问号,问他怎么知道的,张艺东说我妈说的。

对哦,他姓张。

D&1是张家名下的娱乐公司产业。

王晨艺掐着他脖子摇说你是张家的太子爷你怎么从来没说过,相处这么久都没有告诉过我,又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笨你姓张你家里面那么有钱都没联想到,姚琛嗤笑你小叔叔也姓张呢。

“我相信我远叔,”王晨艺捏着可乐罐子板着一张小脸严肃道,“他不会骗我的。”

出乎意料姚琛又是一声嗤笑,比刚才更大声更不屑,“王晨艺你不如改名叫王天真算了。”


夜风薄凉,几个人一直吃到十二点过,胡浩帆早就忘了牙缝里拉出头发丝的事儿,吃得满口满嘴油腻腻红通通,王晨艺吃不得辣吃一点就要喝水,饮料喝了好几罐厕所跑了好几趟,姚琛一边帮他勾开易拉罐拉环一边说你该去我们重庆历练历练,火锅点鸳鸯的都嫌丢脸。

王晨艺自己不能吃就敦促自己的学生张艺东少吃,说你是练习生要出道当偶像的,又是模特,要保持身材云云,大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之意。胡浩帆讲吃吧吃吧回头我带你去验尸房转转,保准你一股脑全吐出来,今天的早饭吐光明天的早饭吃不下。

姚琛讲你打住,王老师还要吃。他是见惯了尸体的,出过好几次现场,办了几个嫌犯破了几桩疑案连连升迁,警校毕业没多久连跳三级当上专案组组长,要一直维持治安良好破事没有的状态年底能又升一级,只求那些大大小小的帮派看在风调雨顺神明保佑的份上别给他找事。

说来说去岛城就两个帮派,狼跟狮,要他们手底下的人不乱来基本就没什么大事,别的小团体在这两方野兽中间根本活不下来,侥幸逃脱的小鱼小虾也作不起妖。

“我跟你们讲啊,我见过最恶心的尸体,”胡浩帆逮着机会就开始吹嘘,每次都能得到对方瞠目结舌略带敬畏的满意效果,“那年我还在下署湾当小法警,遇到几桩案子,半夜被叫起来出外务查尸体,凶手手法极其残忍,受害人死法古怪,死者身体都扭曲到变形,保持着恐惧的面部表情恐怖到瘆人,惨状至今不敢看第二次。”

讲鬼故事可能是茶余饭后的必备项目,王晨艺害怕又忍不住想听,不自觉往艺东背后躲,还记得竖起一只耳朵。

“那后面找到凶手了吗?”艺东追问。

“没有。”胡浩帆往嘴里扔豆米,“哪有那么好抓到的,要不是后面案发现场又出现了Seven的标记……”

突然噤了声,不说话了,姚琛咳咳两声,也没了声音。

倒把气氛渲染得更加诡异。

说故事就说完啊,讲一半留一半什么意思,王晨艺出离愤怒,讲不把大结局说完这顿饭你们自己结。

姚琛说不是我们不想说是根本就没演到大结局,也就是说这事还没完。奇怪的是已经好久没有出现过类似案子也没有标志,警局同僚幸灾乐祸地想Seven是不是死了——结识仇家太多也不是不可能——姚琛比较相信是他喷墙的喷漆没墨了,有次他还用女受害人的口红在墙上写意义不明的话。

据专家分析是歌词,每句最后一两个字韵脚压得特别准。

犯罪心理学家还分析——请来专门给警校生上课,甚至把尸体案发照片打上马赛克当作案例课堂教学,多亏黑白小方块,出现场的不少人回身就吐了——罪犯极大概率为精神病患者,边缘性反社会人格障碍,思维跳脱,非惯性思考,逻辑反常,神经质,很难服从组织纪律管理。

据一起案子受害人楼下邻居说楼上半夜唠唠叨叨三个小时,还以为是推销的,差点投诉扰民。歌词也没透露太多信息,更像是一些内心独白,至少认知貌似正常。另外尤为体贴立马就能切换女性视角,别的罪犯往往杀害前都会对女性受害人进行凌辱猥亵,他能帮人把衣服穿好摆得端庄看起来体面,也不会采用有可能造成毁容的手段。

大多数意欲不明的行为更像是某种戏谑,对妄图将他绳之以法的正义的一方的嘲笑。

“你就别问啦。”姚琛漫不经心总结道,“在局里也是三缄其口不让说的,早被划到密案最高级别范畴里头。”

自动陷入沉默也不是什么见怪不怪的事。


“那么,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这样你总该放心一些了吧。”王晨艺反复思考斟酌了说,“我看到他们要找的人一部分脸了。”

可能是受杀手故事的启发,知情不报总归是不好,万一是什么危险分子再有人因此丧命或者陷入危险反倒是他的过错。平民百姓哪能受那样庞大的组织追杀,安分守己普通公民人家何必动用那么大的财力物力取人性命。

话还没说完也没听解释就被拉回警署,牛超打着哈欠过来抱怨姚Sir扰人清梦,要是没什么大事锤爆他的脑袋。姚琛拉过来坐下打开台灯笔和纸塞进他手里,也没进审讯室就在办公室。王晨艺还一脸懵懵懂懂,听见姚琛严肃地说,“你慢慢回忆,想到什么说什么,极微小的细节也不要错过。”指指牛超,“他会把你说的相貌特征都画下来。”

“眼睛……双眼皮……”王晨艺结结巴巴坑坑洼洼,从来没有经历过这阵仗,有点让他上台发言做什么重大决定的感觉,要他上去跳舞还可以,抓坏人就算了吧。

王晨艺不断回想起那双眼睛,一直在他眼前浮现,似乎有些疲倦,掩藏不住的厌世冷漠,颓丧。没睡醒很没精神的样子,眼神空洞,没有情绪。像是什么都不在乎,惺忪懒散,有气无力。

某种品相乖巧的狗狗,眼角向下耷拉,眼珠大而黑,那种漆黑的,深静的,仿佛坠入一片海。


王晨艺将就警署办公室的床睡了一晚。

电话铃,交谈的声音,走来走去有些吵,早上醒来时姚琛已经在外面办公厅打开电脑查阅资料,隔着玻璃看他起了指指桌上买好的早餐,把百叶窗帘拉下来。

几个资历老的同事悄声议论说以前高Sir就老爱在办公室睡觉,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睡过。

任豪推开警厅大门时撞见几个手下或坐或站在会议桌旁闲聊,无意听见高家宁几个字眼飘进他耳朵,看见他进来一下就没了声。

讽刺的是上次出现这种状况还是几年前高家宁在的时候。

东北男人把资料往桌上一掷,“嘛呢,嘛呢,有线索了还是人抓到了?”

其他人不敢说话,规规矩矩摸下来坐好。这年刚入职的小警员不疑有他,“高Sir,我们都不知道Seven是一个组织还是单人……”

旁边人嘁一声咳咳示意他闭嘴,果不其然高家宁双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警徽在灯下闪闪发亮,照着他胸牌上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念,“任豪……小豪,来这儿半年了吧,咱这旮沓可能不适合你呆,要不收拾收拾去后勤部得了?”

任豪垂下头啜咖啡,前辈们低低发笑,边笑边摇头。

那年被嘲笑的新人也成长起来了,成了独当一面的大人。

高家宁坐下淡淡说开会,他知道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在说Seven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说他作案手法残忍变态,变相将他们特别专案组钉在耻辱柱上。

一时间噤若寒蝉。


好长一段时间,禁止,讨论这个话题。

名字,提都不能提。


接到手的那天,晚上高家宁在灯下翻阅卷宗,层层机密传递下来,像是传递了层层恐惧,一层一层加深,可以渗透,逐渐弥漫。

高家宁带着面包嘴里咬着三明治去开早会时所有人都看着他,长桌对面的白头发老头敲敲桌子,“阿宁,受害者身边第一个活着的目击证人找到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级禁止再调查此事。而高家宁由于贪污受贿,暴力逼供,威逼利诱证人造伪证证据确凿被革职,但谁都不相信,毕竟这么多年的同事。

但是事情传来传去都演变为真的,有人说亲眼见到他跟黑帮团伙份子交易,有人说在地下赌场碰见他跟组织头目把酒举杯相谈甚欢,还有人说他在花汾街最著名的红灯区包了个头牌,甚至见过他的私生子,三人成虎,枪口指着太阳穴也百口莫辩。高家宁变得沉默,不再说话,也不再试图为自己辩解什么,不过是徒劳。愤然摘下警徽扔在桌子上,消失在了人言可畏里。

也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彻彻底底消失。

连风都找寻不见痕迹。



Chapter 2


任豪从街口拐角出来跟王晨艺打了个照面儿,王晨艺蹲在星巴克玻璃门外,看到他笑了笑,抬手打了个招呼。

太可爱了。

有点想把手里的冰淇淋给他,想到都啃了一半,带着他进去点了杯樱花马卡龙星冰乐。香草星冰乐加马卡龙,把香草糖浆换成覆盆子糖浆,王晨艺捧着少女心的樱花粉甜甜冰饮料边走边吸,吸管搅得冰块咕噜咕噜响。

任豪问他蹲在那儿干什么,王晨艺脸红红的说等人。他不好意思说在躲舞社追出来要跟他表白的学生妹,特别是在被称为警署门面的任豪面前。

又问他U盘找见了没。上次边哭边到警局报案——U盘而已,其实要不是里面有下次比赛排好的齐舞也不至于,问了所有舞社的人,酒吧的员工、清洁员,当然是一无所获,在铭建议他报案,在警局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

任豪当时不是负责处理这个案子的,接了咖啡从大厅路过时看见他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姚琛坐在桌子上轻拍他的背,以为蒙受了多大的损失。抬起头来眼睛哭得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都肿起来,记录的小警员硬着头皮听他讲那个U盘多么多么珍贵,一边胡乱打字假装认真备案,一边看姚琛给他使眼色战战兢兢。姚琛不停撕纸给他,小家伙揉成一团从假眼镜框里怼进去。

“找不回来了。”王晨艺脸红得比刚才更猛烈些,不知道是日头晒的还是被任豪勾起丢脸往事。

后来想到他是放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了。

热风吹到马路上打了个旋儿蒸腾起白气,寥寥间王晨艺讲太热了,比以往的每个夏天都要热,任豪看着马路对面买冰棍的小摊贩身边围了一群小孩子,看着看着走了神,王晨艺走出老远发现他在原地一动不动,冰淇淋化了糊了一手。

那年夏天他跟姚琛着便衣执行案件侦破,预防犯罪的任务,实则在街上闲逛,最后两个人跑到游戏厅打电动,被高家宁一边揪着一只耳朵抓出来,小腿肚子上挨了两脚,心想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要受罚,记大过。结果三个人一起在电玩城开赛车打僵尸玩到没钱,还找准备下手的小扒手“借”了一点,晚风习习时三个人蹲在路边吃冰棍,高家宁请客。

任豪自第一名优秀学员从警校毕业,就追随着偶像高家宁的脚步干万百计进了他所在的区所,少年时以其为榜样一路顺利升上他的母校成为学弟,就剩下进入同一单位成为同事。市警署厅没那么好进,多少人挤破了脑装到处找关系,任豪硬是凭出众的表现跟实力拔得头筹——出众的脸蛋不知道占几成,但所有人都说他是“门面”,警草当之无愧。

然而现实与理想存在落差,传说与真人又不是同一回事。才进没多久还未来得及享受理想实现的喜悦及豪情壮志成就一番事业抱负,就被冷冷一盆凉水泼回现实。要说高家宁停办革职除他自己本身之外谁最不好受,任豪都不会承认。谣言四起时他是最沉默的一个,那些人热情高涨八卦幸灾乐祸时他默默把一次性杯子捏扁了扔进垃圾桶里,光高家宁乱搞男女关系这一点他打心眼里不相信。但是好像又做不了什么。气得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都在抖,可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说不出来,深深的无力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王晨艺在马路对面叫他,振臂高呼阿Sir,像怕谁不知道他是便衣警察似的。任豪回过神来刚要提步下人行道,一辆黑色豪车从他面前经过,凭借出众的好眼力,任豪一眼就认出黑色迈巴赫后座的人——

是高家宁。


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又觉得自己不会看错,消失那么久的人突然出现还是以这样莫名巧合诡谲的方式,导致任豪不断颠覆、推翻、质疑自己的判断:会不会是长得很像的人?是不是自己看走眼,拐弯车速放慢交错不过三秒的时间,不是没可能,怎么有把握就是他。

沉浸在过去里走不出来的也许就他一个。埋头工作的姚琛早就把叛徒高家宁丢在了记忆尘埃里,破了一桩又一桩大案,屡立奇功,大有替代高家宁过去的辉煌成绩甚至超越的势头。

任豪对姚琛的无动于衷耿耿于怀,但是哽在心头不舒服的只有他自己罢了。有一年回母校带下一届的师弟师妹们训练,示范格斗技时动了真格,两个人身上挂了彩,脸上满目疮痍,姚琛骑在他身上提着领子吼,“人都要吃饭,懂吗!信仰改变就不活了吗!什么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怎么这么幼稚!”

什么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你这个幼稚鬼。

任豪暗暗自嘲,听见王晨艺嘟囔好久没有见到姚琛了。问他是不是在查什么大案,都不来找他玩。任豪解释说他最近跟一马仔走得很近,不止一次被人目睹到在下署湾夜市吃烧烤,上港区酒吧迪厅喝酒蹦迪——姚警官在台上打碟打得可嗨。全岛城有名的地儿玩了个遍,各大场子都认得他们,进门老板先叫一声靚仔又嚟喇,姚琛成专业陪吃陪玩,大概率不会陪睡——就算陪也不会亲自上,也是找人陪。

和平盛世条子同山鸡交好也不是什么大事,遇见上级领导敲打也只说在查案,打入敌人内部。工作归工作,人际是人际,姚琛不像是把职场恩怨带到生活中的人,私下跟谁交情好别人也管不着,只要别给他惹事职业场合相见就行,否则势必毫不心软不留情面。

因着性格的缘故,善于照顾人温和又不犀利,玩得开也好说话,姚琛人脉极广,人际关系网铺陈很大,在道上——黑白两道口碑极好,说是警匪关系不合也格外愿意结识这位姚Sir,就连素来看不对眼的狮狼两社,看在姚Sir的面子上都要礼让三分,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在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七仔出现之前,姚琛多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周震南混在一起,要说道上的人对他忌惮三分也有周震南的关系,动他之前都要三思——能不能扛得住这位摸不着脾气一点就炸的周氏太子爷,跟他背后的周氏集团、狼会的报复,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高家宁乘坐的那辆车,任豪清清楚楚记得,是周家的车。


任豪是个浪漫主义的人。

他的浪漫主义跟王晨艺的浪漫主义不是一个主义,他认定这次偶然的再遇是命运的安排,上天注定,就是要他该为他做点什么事的。回警局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查车牌号,交代手下搜寻相关资料,调出街口街角所有的监控系统一一排查,像他们周氏顶级富豪专坐的黑色防弹车都是单面反光玻璃,里面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外面,从外面看不到里面,兴许这次是车里空调制冷系统坏了,才不得不开窗透透气,怎么也没想着会被曾经的部下看到。

咬着指甲走来走去,手底下人都被他搞得焦虑上头。过不久刑侦部的人送来一张照片,意外拍到的身形很像高家宁的人跟另一个后生仔走在一起的背影,看起来是在逛街系沙咀找吃的。脱了制服的高家宁全副武装认不出来,夜晚手机像素不高隔得距离又远,不确定是不是他,勾肩搭背的人倒是可以确认,是最近新进大派势力,七仔,外号妖娆。

那么要搞清楚高家宁现在的身份就要从这个七仔下手。

任豪决定从交际花姚琛开始调查起,姚Sir行踪也不明不白,时常早上去大世界剧院听歌剧晚上就去茶馆报道,夜生活更是丰富,混迹在各个夜场,倒也简单得纯粹,不是蓝调酒吧就是MuseClub抑或暮色KTV。

要逮到他也没有那么容易。任豪捧本书站在酒吧门口,靠在墙上诵读圣经那样自动过滤耳边嘈杂的音乐声男男女女尖叫声,十分钟之前他下到地下酒吧,挤开贴在一起举着手随着音乐摇头晃脑群魔乱舞的妖魔鬼怪中间,看见姚琛跟七仔站在一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七仔眼神淡淡地抬眸看向他——不是他所在的方向而是直视他,心头一紧预感不妙,七仔捡出嘴里的口香糖扔进烟灰缸,起身就要朝他过来,任豪不想正面起冲突,还要通过他查到高家宁的下落,而且不确定他带了多少人,当下转身往回走。脱离乌烟瘴气的环境摸出手机,跳出一条短信,姚琛发来的:「等我十分钟。」

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姚琛抽出他手里的书,“还在研究炒股啊……”一句话没说完被任豪揪着领子掼到墙上,“你知道高家宁跟周氏有联系?”

姚琛笑了,“知道啊。”

“多久?”

“什么多久?”

“知道多久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了,几年前吧。”任豪拽着他衣领的手都在抖,姚琛握着他的手慢慢向下,“我不仅知道他跟周氏有联系,我还知道他现在的名字叫高嘉朗。”

任豪向后退了几步,脚步虚浮,有些踉跄。

姚琛叹口气道,“不告诉你是对的,你看你的反应,怎么忍得下去。”

任豪猛地抬头看他,“什么?”


最后反倒是姚琛掼起他的领子,“答应我,保护好我们的小朋友。”

任豪被一些冲击性的信息炸得脑袋晕晕乎乎七荤八素,迷茫地看着凑得他极近的姚琛发问,“谁?”

“王晨艺。”

路灯在头顶晃来晃去,任豪有点想吐。

“他看到了他的脸。”姚琛盯着他的眼睛,迫使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吞下去,“不要让张颜齐看到他,否则他一定会杀了他。”


王晨艺走进酒吧一眼就看到了何洛洛。墙上的钟七点过五分,还不到上班时间,小孩儿来得未免太早了些。转过弯发现他坐的那桌墙后边他对面沙发上还有个人,正跟他说着话,“……周家的人来做什么,你们的酒吧歇业倒闭了?还是专程来看我的,得八点半我才上去唱歌。”

他对面黑发高个的年轻人岿然不动,“看你的。”

“那你下次晚点来,我单独唱给你听。”

“我没时间。”对方从西装外套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推过去,“我是律师。”

何洛洛看着卡片上的字念出声,“焉,栩,嘉——”

王晨艺边往里面走边想:周家的律师来做什么,远叔有什么坏账要查。

焉栩嘉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对于阿齐手底下的人打伤了远哥的人的事,特地就赔偿事宜来进行协商。”

王晨艺一听这话脚下拐了个弯就朝那边过去,抓住何洛洛的领子往后一拎,双手撑在桌子上俯下身,直视着律师的眼睛,“不会和解的。”

焉栩嘉笑了笑,“这么说你要给张颜齐发律师函?”

“律师函这么文明的手段怎么能解气呢?”王晨艺的语气可不客气,面上笑着,说出来又是酥酥软软的,“古人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怎么着都得尝试一遍我们政豪受的委屈才算了事,你说是吧?”

焉栩嘉要走时王晨艺又叫住他,“等等,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当然,帝国大厦501,今晚他们在圣帝有场庆功会。”回答毫不迟疑,公事公办的态度,也不怕他们去找他麻烦,意思是你们尽管来,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底气,焉栩嘉抬手看了下表,“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早年西区的话事人蜥蜴帮周家做事,最先认识的就是周家那六个人,周震南,夏之光,焉栩嘉,赵磊,翟潇闻,彭楚粤,个个都是站在社会金字塔顶尖的,钱权貌一样不差,商、政、法、医、娱乐、时尚界,各自在擅长的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这其中焉栩嘉称政法界第二金牌没有人敢称第一。而且据说这几个人都不干净,什么活都接,主要是周家的事务为主,其他给的钱足够多也不是一定不接,就是费用要高出好多。帮派混乱狼主位还没人坐稳之时,蜥蜴犯了点事,因他帮周家做事还算狼的人,焉栩嘉三言两语赢了诉状把人保下来。后来蜥蜴脱离周家自立门户,弄死个大人物,让人去请焉律师,倒是没直接拒绝,就是寄到监狱的账单拼起来有三卷卫生纸那么长,一般人根本付不起天价账单,最后含愤而死。

王晨艺招惹上谁不好招惹上他,既然他说“阿齐”那么张颜齐顺理成章是入了狼会成了周家的人,周氏御用律师来帮他解决他犯下的事看来也是颇受重视。要打的人不是赵政豪是其他人可能开一张支票也就糊弄了过去,可王晨艺答应了任豪,抓住张颜齐的辫子,一切蛛丝马迹的行踪,就一定要告诉他。

任豪将一沓资料文件放在他面前,抽出其中一份讲解,“张颜齐行踪诡秘,摄像头很难捕捉到正面清晰影像,这是东沙区十字路口监控探头拍到的一张勉强可以辨认的侧面图像,你看看这张脸,能想起什么吗?”

画面上中心人物主要是周震南,背景是周大少深夜开超跑飙车,被十几辆警车追赶,超速拍照摄像头都拍到的是残影,过人行横道还知道规规矩矩停下来等红灯,路口监控器十个里面有九个坏了,正巧这个是好的,拍下的录像正对周震南侧脸,一只手伸在窗户旁对着镜头竖起中指,后几张连续的照片连起来看就是完整的动作,周震南慢慢转头,翻起下三白小眼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而他旁边副驾驶有个模糊侧影,戴着墨镜倚靠在窗户旁,周震南做鬼脸时他摘下墨镜往这边瞟了一眼,下垂的眼角太过特征性明显,王晨艺一眼就认出,是那天在医院穿走了他外套还顺走了U盘的怪人。

他看着照片发呆了很久,任豪问他怎么样,他说没想起来。略失所望,任豪说没关系,以后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至于要隐瞒的理由王晨艺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莫名的预感,张颜齐是会避免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的人,有他想要磨灭的东西,存在于过去,也很擅长毁掉证据。那么王晨艺想找回他的东西,隐藏的前提下得保证完好,他不会毁灭它。


西区总舵头蜥蜴倒下之后,混乱不堪的帮派混战狼会头目相争迅速安定下来,风平浪静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冒出来的朗哥以火烧燎原之势飞速坐大,很快夺得了话语权,不满足于西区主事,直接拿下上港区控制权,到了十一二月份年底,坐稳了狼会一把手的位置。

从籍籍无名无名小卒爬到半个岛城在握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警署反黑组很难掉以轻心,当时刚调任到反黑组的任豪饶是翻烂卷宗找遍资料库坐穿档案室也没查出这个朗哥的底细,因为办事不利将精力放在无用的地方而不是乘虚而入集中力量针对犯罪行动,错过了捣毁罪犯窝点的最佳时机而被调入罪案科坐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几个月后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来,上级决定给他个机会:得到线报说朗哥会在圣帝包下一整层楼为刘也办生日宴。那这种团伙性质的聚会难免不会吸麻溜冰,警方在外围部署了三层防线,力图确保此次抓捕行动万无一失,一举攻破。

行动倒也确实很顺利,除了主事人朗哥跟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的大明星刘也外,几乎一个不落地悉数抓获。但在审讯环节出了问题,根本没有线报说的“到了一批新货”的证据,也就是说,线人得了假情报。无辜被抓的小喽啰叫苦不迭:自从朗哥上位后禁了毒/品娼妓生意,也不准手下人私自弄货,更不允许沾这玩意儿,他们哪里敢碰哦。

搞半天等于说闹了个乌龙,一下让任豪犯了难,就这样放回去吧,警方行动声势太大,上级那里说不过去,而且他的戴罪立功也就泡了汤,调回任状都拟好,就等功勋文件下来,但抓进监狱证据又不成立,都没有经过内心挣扎,留下几个重大前科的惯犯其他人就给放了。

而这次庆功宴——蜥蜴倒之后手底下的帮派成员可还没倒,一直妄想卷土重来,按兵不动等待时机,其中有个外号四脚蛇的,搞到一批走私军火,接货当日被狼会在码头杀了个措手不及,丢盔卸甲,自此蜥蜴残党全军覆没,重振旗鼓的臆想也彻底破灭。而带着人杀上西沙湾截胡的,正是张颜齐。

七仔一战成名,名号也由阿齐变为了齐哥。知道王晨艺跟齐哥有点渊源的不过姚琛、任豪二人,而放任王晨艺去接近张颜齐打头阵是任豪做过的最冒险的一个决定。


王晨艺扮作服务生走到张颜齐暂住的酒店501号房,房间卡提前拿到的主管权限,可以刷开任何一扇门。对面大楼上布置的狙击手,警员,紧张地注视着这边的动向,有上次生日会的前车之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上级也不甚重视。为了协助配合王晨艺,任豪用有限的能力调动了几个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早该想到U盘不会在房间里,也可能随手就扔了,最坏的打算破解了其中的隐藏文件密码以此作为要挟的筹码。王晨艺翻找了很久,就差没把底裤内边缝好的线头拆开,最后在床边失落地坐下,有些茫然无望。

电视柜上放了几个公仔,排成一排,还有几辆拇指大的玩具小车,别说还挺童心未泯。床旁放了一箱泡面,尽吃没营养的垃圾食品,王晨艺皱起眉头,椅子上堆了些脏衣服,洁癖发作不耐地抱起扔进洗衣机按下启动键。

潜进别人房间给别人洗衣服的他可能是第一个。

耳机里任豪在催他,“找到没有,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抢过望远镜侦视二楼,“没事别急,慢慢来,庆功宴还没开始,他们还在等。”

镜头里张颜齐靠在自助餐桌旁,跟周震南姚琛说话。无人机拍到的视频传回来,王晨艺摸出手机一阵窒息,血液从脚底倒灌上头顶——张颜齐敞开的条纹衬衫领口,金属U盘被一条绳子穿起来明晃晃地挂在脖子上。

王晨艺有点天昏地暗的晕眩,这意味着他要接近张颜齐才能拿到。可怎么接近又是个问题,他总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聚会上。

一个小时后张颜齐中途去上厕所,站在洗手池旁洗手。王晨艺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压了压帽子打开隔间门出来,手放在背后握住插在腰间的电击棒把手一步一步向目标靠近,哗哗水声下极大概率掩盖脚步。

张颜齐低头,洗手池盛了一盆水,镜子里倒影再折射到水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握住那人举起的手腕撞开隔间门推进去。将那人手腕桎梏住压在墙上,再用身体力量整个钳制住对方,右腿膝盖顶在两腿之间,低低在他耳边吹气:“王晨艺,你来做什么?”


王晨艺背对着张颜齐,半边脸压在冰凉的瓷砖上,不肯说话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外面进来了一些人,张颜齐左手抓着他两只手腕按在头顶,腾出右手卡在腰上,掀开宽大衬衫下摆伸进去细细摩挲,肆无忌惮,有恃无恐——他赌他不敢发出声。果然手感很好,比视频里看起来都还要好。

王晨艺越是反抗张颜齐越是用力,疼得他眼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屈辱,愤懑一起涌上来,杀掉他吧,如果他们一定会一个杀死另一个,无所谓,谁都行。

“奇怪,明明看见齐哥进来了……”外面的人嘀嘀咕咕,开始一间一间推隔间门,还差最后一间,马上到他们这里时,张颜齐把他翻过来,扣着后脑勺就吻了上去。

贸然推开门看见这一幕的小喽啰哆哆嗦嗦,一秒都用不到明白打扰了对方的好事,用屁股想也知道在干嘛,慌慌张张退后一步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齐哥我不是故意的……”张颜齐连一个滚字都懒得回他。

张颜齐退开,嘴唇上有血,王晨艺咬的。往旁边啐了一口,舌头也咬破了。王晨艺嘴角有血丝淌下来,活像刚吸了人血的吸血鬼。

他盯着他,刚回到大脑的氧气没来得及消化,微微带着喘。

张颜齐往后退,退到洗手台旁开始笑,笑得愉悦,深不见底。

神经病。

王晨艺右手拽着U盘,扯断的线毫无生气地垂着,移开目光,转身离开卫生间。


张颜齐看着手指尖,在心底数了三秒。

三、

二、

一。

从后腰抽出匕首跟上去。


王晨艺不敢坐电梯,在三十楼楼道上撞开安全门楼梯间往下跑,下到二十六层时抬头从扶手缝隙看上去,隐隐一个黑色身影跟在后面。不紧不慢,不徐不缓。

下到十四层时,有三个人在楼道上抽烟,讲荤段子,笑得很大声。是狼的人。王晨艺在楼梯上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往下走,那些人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前有狼,后有虎,牵一发而动全身。王晨艺回头,那个人还在散漫地往下,隐隐听到不成调子的奇怪口哨歌声。前面三个人烟抽到了最后一口,眯起眼睛打量他,其中一个烟头往地上一掷,率先动了冲上来向他扑过去。

王晨艺反应很快地侧身躲开,借助楼梯扶手的力量向上撑踩在墙上飞身一踢,准确无误落在那人脖子侧颈向旁边倒了下去,第二个人受到反作用力下意识伸手去拉,连带着一起从扶手中段中央空隙摔下去,王晨艺来不及探头看一眼,第三个人挥舞着刀子刺过来,后仰,退到楼梯顶端,故技重施踏在墙上回身反踢,没倒,跳到那人背上左右手错位用力一拧,大概听到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放开任由失去意识的身体滚下楼梯。

王晨艺打架从来不是用蛮力,而是技巧,灵活跟柔韧度。这与他二十多年练舞,breaking一些高难度的地板动作,跳跃动作决定的基础条件有关。

解决掉了身前的大麻烦那么就只剩身后。王晨艺在腰间摸了一下迅速向楼下跑去,此时张颜齐离他只有两层楼的差距。离底层还有七楼,下到楼下购物中心,人多眼杂,不是没有希望甩掉他,只要进入任豪部署的包围圈,他就能得救。

四楼救生通道安全门被大铁链锁住了。王晨艺跳进最近的一间居民住户楼窗户,躲在浴室屏息等待。

房主似乎不在,昏暗的光从他跳进来的小换气窗口照进来。他死死地盯着那里,光线被折叠窗帘打得零零碎碎的映在他上半张脸眼睛附近区域形成一块矩形光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王晨艺转身,巨大重物奔过来两个人一起撞进浴缸,撞得他头晕目眩,张颜齐把他按在满满一缸水里,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嘘——

凉意从脚底窜上手心再到脑门,王晨艺在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什么也看不清,张颜齐伸手拔了浴缸塞子,水慢慢渗下去,王晨艺深吸一口气找回了意识,像濒临死亡的鱼。

张颜齐捂住他的嘴,制止他尖叫,俯身向下,在他耳边问,“你保留那么多你叔叔的交易视频犯罪证据,想将他亲手送进监狱?”

不是的,不是的。

他只是不想看到爱的人再继续下去。

“为什么,你想让他死?”

他在黑暗中一意孤行。

脚底下是深渊他却不能伸手拉他,喉咙嘶哑的嘶吼他也听不见,却发现他早已蒙住了双眼捂住了耳朵。

那么只能由他,即使生硬地扯断身体的一部分,也要向前伸出手够到他。

他不恨他,也不厌恶——厌恶的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罢了。

他只是有点失望。


王晨艺眼泪滑下来落到张颜齐手上,对方烫到一般条件反射松开,趁着卸力的刹那脚上用力踢出去,摇摇晃晃站起来。

掏出后腰的手枪,剧烈颤抖指着对方。

从楼道间那三个人那里缴获的意外惊喜,没想到还是派上了用场。

张颜齐向前一步,使枪口抵在胸膛上。

“来,开枪。”

王晨艺手抖得根本没有办法拿稳。

“往这儿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让我告诉你叔叔,然后看你们反目成仇吗?”

张远教过他开枪,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哪个万一,决计想不到会是王晨艺把枪口对准张远的万一。

“你不杀了我我会杀了你,有一天杀了你叔叔——”


王晨艺扣动了扳机。



Chapter 3


王晨艺将拉花的丝条抽出来时电炉上的摩卡正好煮沸。几天前就接到客人电话女朋友过生日定的草莓慕斯蛋糕,预订今天晚上九点前送过去,似乎是店长的熟人,特意嘱咐多放草莓不要卡片准时送达。在甜品店打工并非他自愿,而是帮一个街舞社朋友的忙,这个朋友艺高时代就很擅长也很热衷一切赚钱的活动,就算一度遭到王晨艺质疑的复制学生饭卡再买给学生这种游离法律边缘的行径也丝毫扑不灭热情,后来一起混地下街舞圈子underground比赛赢了不少奖金,钱花得太快从来没有放弃兼职,忽然说要去非洲研究砍刀舞其实更像是去躲债。

甜品店口碑不错,花样繁多甜度满分,去过的人都赞不绝口。门口叮咚一声预示有客人进来,王晨艺边装盘边抬头:“欢迎光……”四个字卡在喉咙。倒不是有多震惊,就是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诧异。

周震南大大推开门,两只手胳膊撑着,招呼身后的人进来。可能都是他的朋友,最后面高高大大的男生看起来倒是眼熟,焉栩嘉等他们挨个点完才走上来,推推无镜片式镜框,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找位子坐好的其他人,在王晨艺狐疑眼神询问下点了一杯美式。

“怪不得好几次都不在酒吧见到你。”接过咖啡指尖相触时他这样说,“跑到这里来打工,自己家生意倒顾不上了。张远的酒吧给的零花钱不够么?”

“我是舞蹈老师啦。”王晨艺恨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这个身份,不然显得还跟家里拿零花钱的高中生一样。其实他们进来时他是想跟周震南打招呼的,但是错过了那个时机也没有再找到更好的时机。

“最近,好像他也没有去酒吧打工了。”焉栩嘉眼睛看着他神情又游离飘忽,端起咖啡就要往嘴边送,王晨艺来不及惊呼烫心猿意马的人就已经自食恶果,王晨艺微微抿唇藏起笑意:“你是问洛洛吗,他快艺考还要补课,听说文化课惨不忍睹家里都在急着给他找家教老师……”

“家教老师……吗?”焉栩嘉五指抓着杯口,食指敲在杯沿上,若有所思。“那么,等会儿你几点下班,我开车送你回去。顺便,有点事想问你。”


王晨艺打好包裹,提上蛋糕盒子,那边有点动静好像出了什么事,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就看到周震南站在门口气呼呼,对着焉栩嘉大发脾气,好像是他开车把他接过来却不准备送回去而且要半途跑路大为不满,脸鼓成了两个包子。

当然和事佬如王晨艺提着外送就要去打圆场,谁都不喜欢被抛下的感觉,如果一个人独处时会形成被自己脑袋里的声音无限扩大环绕的封闭空间,那么周震南尤其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他宁愿在音浪滔天的迪厅嗨一晚上也受不了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些都是姚琛跟他讲的,王晨艺对他的认知是单方面的。在朋友们一个个开着豪车离开之后,虽然焉栩嘉的奔驰GLE主打低调不够拉风,比起被丢下在这里被动等周震南更想掌握主动权——要不是打不过焉栩嘉毫不怀疑他会夺车扬长而去。

王晨艺觉得自己充分理解了对方感受,刚要去安抚下顺便告诉焉栩嘉不用送了他自己骑小电驴去,就听见周震南很冷静地跟靠在车身上长腿长手的焉栩嘉谈判:“你把车钥匙放在车顶你是在看不起哪个……我衣服沾了酱咋个蹦迪!还是榴莲!走一路飘一路人家都以为我踩到屎!商量一下,你送我到BlakeClub,弄脏我衣服的事一笔勾销。”

焉栩嘉抱臂靠在车上慢条斯理:“我让你上我的车不是我车上也有味道了吗……再说你只要把外套脱掉就好了吧。”

周震南小眼一斜立马上纲上线:“你知道少了大衣这套搭配要扣掉几分吗?作为时尚的一部分他就不完整咯,它斗是块烂布咯,你看哈你看哈,啧啧啧,啧啧。”包括坐上后座也一直在喋喋不休:“堪称世界上最恶心的味道闻一口我都要吐了的那种,你知道放坏了烂了的榴莲吗,以前我挑战走出舒适圈试了几种我之前碰了不会碰的食物都没有这个巴适……”

周震南的青春很不平凡,在别的十几岁的高中生都埋头啃书应付高考的时期,独树一帜周囡囡有每天早上老老实实背起书包去上学,到了夜晚才是主场,从车上下来就是T台走秀,一边戴上墨镜一边在保镖簇拥下走进夜店。车上永远备着两套衣服:回家扮乖孩子的校服,以及雌雄莫辨的夜场风格犹如每天有套时尚杂志封面要拍,而且都不重复。大学就跟朋友合伙开了潮牌店,被他爸强行收购给他扔到芝加哥大学布斯商学院。

说着要去伯克利念音乐的人怎么就去了商学院,别人替他惋惜周震南本人不发表感想。

在国外就经常出现在各大秀场,回到国内风格还是领先国人一大截,类似睡衣的大衣里面粉绿色印花小衬衫倒是中规中矩,不突兀也有一种偷穿大人衣服的嫌疑。王晨艺猜他今天的主题是粉红色的火烈鸟,盯了好久可能不是很会挑话头:“南南,你这个是女装吧?”

周震南住了嘴,刚好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焉栩嘉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肘放在窗沿上低头笑得一颤一颤。憋,憋不死你。周震南面不改色,“那又怎样?”“唔,没什么,很好看,想问问什么牌子。”“果然!还是我们王老师懂得欣赏……”焉栩嘉适时插一句:“各大潮牌店里都找不到的,知名童装品牌。”

周震南踹了驾驶座椅背一脚,把耳机塞进耳朵决意不理他们沉浸在音乐的世界。焉栩嘉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戴上墨镜呼呼大睡的“多余的人”,很简洁地说明:“姚琛下午放了他鸽子。”所以心情不好。

“我们都觉得他来找你了,南南非要吵着来看看他在不在,他又不好意思一个人来,就叫上了一堆朋友。这圈子里一起玩的没有谁对谁是真心的。别看他好像朋友很多,其实在意的一直都是那么几个。”王晨艺默默听着,别人的事,也不知接什么好。

“南南他……是个蛮念旧的人。”微微抬起天窗,打开手套箱,焉栩嘉从里面掏出一个打火机,“所以你见到张颜齐,一定不要瞒着,他会担心朋友。”

蓦地听到这个名字,王晨艺震了一下。微不可察不足以让旁边的人感觉到异样。但这三个字好像一个魔咒,怎么绕都绕不开,以至于他感觉这个男人形成的隐形牢狱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钉在表盘上的时针迈都迈不动,生活不能继续向前。

焉栩嘉手指把玩着打火机,“听说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是你。”王晨艺身体僵硬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好像他的生命也不会流动了一样。

焉栩嘉继续讲:“前两天东湾区发生了一个案子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张颜齐手底下的秃雷被人收拾了,有人传他对赌场下手想吞他的地盘,被张颜齐回来知道后斩了两根手指……我想他要是回来了,第一个会来找你,毕竟,那声枪响我们都听见了。”


姚琛打开车门,看到后座缩成小小的粉色一团,跟个刚孵出来的鸟蛋似的。眼眸暗了一瞬,俯身将熟睡的人抱出来,焉栩嘉手掌挡在车框顶防止他们撞到头,姚琛直起身跟他讲:“谢谢你把他送回来。”焉栩嘉说不谢,又想起什么:“是我们。”偏头示意在他身后不远处发呆的王晨艺。

那为了把周震南送到姚琛身边绕了一大圈耽误送蛋糕是不争的事实。姚琛面对王晨艺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讲,先前也只讲一句:“这段时间不安全,你不要自己待着。”拧着眉毛,兹事体大。职业因素看顾一个周震南都应接不暇,实在分心不了时时照拂王晨艺,王晨艺又是那么一个乖小孩,惹不了事。

除了上次。

他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枪响那一刻反应迅速命人保护周震南带他撤离现场,他火速冲向楼下,从腰侧抽出配枪拉上安全栓,撞开厚重的楼梯间防火门往声源方向而去。默默祈祷不要与他有干系,不要与王晨艺有任何干系,千万不要是他。这样他无论面对怎样惨烈的景象都尚在能采取措施应对处理的理智之中。过不久就听到救护车跟警车一起到达的声音。他探头去看楼下,除了陷入昏迷的张颜齐被担架抬上车,就是站在一旁浑身湿透微微发着抖的王晨艺,看着救护人员的行动一言不发。

姚琛很担心。他看起来跟案子毫无关系,又有关系。虽然最后的调查结果认定是意外,排除了仇家寻仇买卖暗杀——考虑张颜齐后来居上势头过大,难免不招人妒恨,抢了原本属于别人的地盘——这样的可能。他试图对他进行心理干预,也试过找他谈话,说到那个人就闷闷不乐。看来真是很糟糕的记忆。回想自己第一次拿枪也差不多。

后来又是周震南生日,这段时间姚琛把精力都放在跟黑道各帮派斗智斗勇——张颜齐在庆功宴上被袭,受伤的消息传开之后,眼红的,投机的好事分子,起初呈观望状态的,都在蠢蠢欲动。先前为争抢地盘坐稳位置结识的仇家,瞄准时机抓住形势妄图挑起事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内部瓜分得四分五裂,外部骚扰不断,街上每日都在火拼——以及接二连三的命案上,忽视了身边人引发了竹马强烈的逆反心理,再抽不出时间过个生日说不过去。

从前周震南寄养在姥姥家跟姚家是楼上楼下邻居的关系,就周震南在楼上跳绳姚琛妈妈就要在楼下喊“哪个瓜娃子嘿起蹦我们家娃儿在念书晓得不!”一来二去由隔窗对骂到友好互谅再到姚妈妈非要留周震南在他们家吃饭,好在早上瞅准时机把姚琛塞进周家高级保姆车一道送去学校,名正言顺同校顺路还省一笔车费,美名其曰小朋友感情好。刚好差两岁,一个初一一个初三,一个刚踏进中学的门一个马上就要离开升高中。每年的生日都是一起过,虽然周震南没少在姚琛家吃饭但生日那天还是愿意去他家,姚妈妈簌簌往周震南碗里夹菜,一边念叨“我的幺儿哟大人老不在屋头,饿了就来阿姨家吃饭晓得不”一边从周震南口中悄悄打探他家是做什么的——传来传去只知道很神秘——被姚爸爸一眼瞪回去。再后来周震南的审美变得很奇怪,不能被故步自封已然形成过时陈旧观念的大人所接受,姚琛帮他据理力争:“他也没有被自己家人说过不能这样啊。”他有一些些能理解他,想要在家人那里渴望得到关注故而需要夸张显眼引人注目,逐渐扩大到了身边的人,都要注意到他,不能忽视,犹如光一样耀眼的存在才行。

有钱又有名,在学校受欢迎受人追捧的时尚弄潮儿终于跟立志上警官学院的别人家孩子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从前他只有他一个人的关注,现在他有很多了,不知道姚琛是该松一口气暗自庆幸还是该略感惆怅。有个人倒是惆怅不已,为了跟周家“结亲”姚妈妈曾经还花了大价钱把孩子送去跟周震南一起上街舞班。某个六月将近二十号左右姚妈妈做好了菜又提前放上一双筷子,直到晚饭后也没人按响他们家门铃,姚妈妈默默收拾碗筷,姚爸爸看不下去不轻不重地宣布:“琛琛,你也不准去找他了。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姚琛爬上楼顶在地上点了十几只蜡烛,从给周震南买的生日蛋糕包装盒里拿的,蹲在那里默默看他们燃烧殆尽,然后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光里面替他许愿。既然不能吃蛋糕就许个愿好了,替他许。

——希望南南的家人身体健康平安,爸爸妈妈不要吵架;

——希望每个人都夸南南,哇噻,你好潮好好看哦;

——希望,能跟南南做一辈子好朋友。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王晨艺被姚琛唤回来,问他这么晚去哪里,做什么。王晨艺扬扬手中的捧花,说去送蛋糕。之前路过一个花店特意让焉栩嘉停一下,顾客有留言让把订的花带过去。一般来说送玫瑰的话十有八九猜到不是求婚就是告白。又说地址就在附近走过去就好不用送了,简单挥手告别,一个人走进夜市。

焉栩嘉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停在某幢高级小区楼下。何洛洛接到简讯时他妈妈正端着水果牛奶走进房间,看到他冲出去忙问干嘛去啊这孩子,何洛洛坐在门口一面穿鞋一面大声喊“我笔芯没了我去买!”蹬蹬跑下楼。

小孩儿带着喘跑过来心情都是飞起来的,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就冲他嚷:“我草莓呢!我布丁呢!双皮奶呢!”

焉栩嘉从后座拎出来一个袋子,何洛洛眼睛弯弯,边吃边讲:“我听说张颜齐回来啦?他还把手下教训了一顿!那个秃子好可怜哦,让人赢了那么多走还被冤枉卷钱跑路。”

何洛洛不过被他救过一次,从那以后张口闭口张颜齐。

“他死了。”焉栩嘉面色不改,“真的,我亲口听说的。”


洪兴街买芋圆的阿婆指着人鼻子叫骂咁你係咪要食龍肉,唔食你就躝啦,死扑街衰仔。对街看好戏的红姑袒胸露乳衣衫不整,当街揽客,夜总会门口三三两两站街女打扮成学生妹涂脂抹粉浓妆艳抹,不知怎地起了争执,烟头往地上一掷,高跟鞋碾过,就要抱成一团揪头发撕破脸骂街。王晨艺袋子左手换到右手,七拐八拐走进一条巷子,隐隐绰绰不是没有听过一些传闻,说帮派的人都会把人约在这种地方私了,尸体不易发现还有很多流浪狗不好取证,那这种黑漆漆的巷子普通人都是不来的。

盛夏的夜晚伴随紧张温度急剧上升,黑暗深处有声音的地方泛着微弱光亮,站在巷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没走几步就本能地退后,倒退着走出小巷子,目光惶恐地盯着未可知的巷子尽头。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尝试之前,被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拉住脚步:“喂——你走错了。”

这个声音。

???


僵硬转身,就看到张颜齐坐在小方桌旁,手上玩着一副扑克。

他久久没动,不甚耐烦的张颜齐放下牌站起身,直直朝他过来。简单的衬衫下摆扎进裤子,领口松开,额前刘海刚好盖过眉毛,风一吹,拂过下垂眼尾的眼角。王晨艺仓皇失措,比刚才更惊慌两个度,方寸大乱。张颜齐目光紧锁,走得坚定,目标明确。王晨艺一只脚向后,上身后仰,做出了随时逃跑的姿态。他要过来了,就要到面前了。他还记得他差点死在他手上,比起来讨回那枪的债,他好像更怕面对他这件事本身。

不仅是他们上一次见面他朝他开了一枪,而是这个人的出现就足够。

几乎是一瞬间,王晨艺抬手挡在自己面前,拿捧花的右手条件反射挥了出去。玫瑰花击中想要把他因为害怕遮住自己的手拿开的张颜齐的手,在空中翻滚几圈,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来,倒有些漫天樱花飘落的不真实感。

王晨艺小心翼翼抬起头从指间去窥探对方神情,对方半天从牙缝挤出一个字:

“操。”


他之前经常做梦,梦见张颜齐死了。

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噩梦。

说不清是哪种死法,血肉模糊,可能是摔死的,也可能是被大拖车碾过。放在现实更有可能是被他一枪打死。倒不像真的死了,怎么想怎么像电影场景。

张颜齐把蛋糕拆开,插上蜡烛,问他有火机吗。王晨艺摸索半天,从外衣口袋里摸出焉栩嘉在车里掏出的打火机,怔忡片刻,可能无意间落在他包里了,下次得还回去。张颜齐拿在手上又递回给王晨艺:“点上。”

“要是准头好一点可能就不用再见到我。”

撑着脑袋讲,“我原先还想死在你手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王晨艺手抖了一下,张颜齐说得无比认真,语气说成是半带惋惜半带遗憾也恰如其分。他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还在等他的回应,突然有几个男人压着人从巷子里出来,张颜齐眼神从他脸上移开,坐起来身体略微后仰呈一种松弛的悠闲姿态,看着他们走近并不如王晨艺反应这样大——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是惊慌失措的天然表现,椅子推开刺啦一声则是反作用力。诚惶诚恐面带死色的人看上去只是普通的上班族,那些人将他压到张颜齐面前:“老板,他出老千。”

眼见王晨艺站着姿势逐渐僵硬,瞥了一眼无奈笑出声:“坐吧。”

声音不大,显得很随意,很轻松,却充满了压迫感,让人服从的是力量本身。

“玩个游戏。”

把玩着的扑克牌在他指尖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切换,洗了两次手掌在桌上一抹纸牌背扣着在桌上一字排开。

“看过近景魔术么,我翻一张,你记一张,然后我翻出一张我所想的牌,你告诉我是什么,说错一次,我斩他一根手指。”被带过来的人哐当一声脑袋砸在桌面上,压着他的人举着明晃晃的刀子。

盛夏的晚风并不能吹冷流动的燥热,张颜齐带着笑意问他听明白了吗,他点头,不敢去看那人惊恐地向他求救的目光,王晨艺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放在大腿上的手颤抖着紧握成拳。

这大概是王晨艺生命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他凝视他的眼睛,翻开手边第一张牌。

“方块K。”

第二张牌。

“红桃十。”

第三张。

“梅花六。”

一直到最后一张,准确无误地报出花色数字,麻痹的神经钝痛感才回到他的身体,自骨子里升起的凉意爬进背脊冷汗浸湿衣服,尚未真正缓和对方抛出一句让人更为紧张的话,张颜齐慢悠悠地下了结论:

“你会算牌。”


过去老赌场的规矩出老千的要手,算牌的要命,因为算牌几乎是一项无风险的作弊手段,出老千人人都学得会,算牌更像是一种天赋。王晨艺看一遍就能记住舞蹈动作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张远却明令禁止他进出赌场,尽管他有那么多生意他却从未进过任何一间,直到朋友哀求放高利贷的正在找他,那么侥幸一次不被发现就好了,像他说的还上欠的债就收手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就好了,王晨艺那么心软一定会被说服就是了。

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一直如此。

欺骗、隐瞒、掩饰,这些穿织造就了他的生活轨迹。他没有办法在窥得反光的玻璃碎片亦或是肥皂泡的幻象中看到真实,学着一贯天真粉饰太平,不忍让别人失望也总是堆出笑意应对疲惫。

路边有人因为芋圆跟老板娘吵得面红耳赤,有人拿啤酒瓶干杯碰撞出哐当清冽的玻璃脆响,有人踩着拖鞋站在烧烤摊前问老板还有多久,有礼花放上天空夜幕中发出巨大响声然后炸开。

他用的是肯定句。王晨艺不能承认这一点,在赌场作弊的后果不是他承担得起的,可他不承认——他还有办法不承认吗?

张颜齐探身向前越过半个桌子的距离,王晨艺从他空荡荡的领口望进去,锁骨下方有一道丑陋蜿蜒,爬虫一样歪歪扭扭的疤,纹了一朵突兀的黑色玫瑰。抬手覆盖住他的眼睛,那几个手下立马控制住他迫使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掌心的温热随皮肤传来,王晨艺呼吸断断续续,一动不动。张颜齐语气温柔:

“别看了,很快的。”

他告诉自己这是他欠他的,那一枪。张颜齐拇指在他嘴唇上摩挲,想要咬牙克制颤抖不当心咬了一下,慌慌张张松口,张颜齐愉悦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打偏了,那么近的距离。”

“明明过目不忘,为什么说不记得我的长相了?”


后来王晨艺不断回想他说错了什么,才会让张颜齐态度转变如此剧烈。他说:“虽然听不见,但是我好像听到你在求救。”

很细微还是感觉到张颜齐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凭什么断言?你又能帮到我什么?”

张颜齐哑然失笑,在王晨艺说完“让我试试”之后把他带到小巷,疾风骤雨般推到墙上,拳头砸到他身旁。

该死!


周震南做了个梦,梦里面站在漆黑的客厅,沙发上沉默许久的男人质问他为何回来那么晚,他扭头去看落地窗外,外面雷雨交加狂风大作,一时想不起怎么回来的了,但他低下头,小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太差劲了。

醒过来时姚琛正趴在床边摩梭他手腕上的纹身。生命树的纹路,好像将他自己的生命具象化就不会有终点来临前对未来的不安感,遮掩了过去的一些旧事。姚琛第一次看到震惊中想再进一步观察被固执地拒绝,周震南拉下袖子两条胳膊掉在空落落的袖筒里,学校门口查得严的教务处老头揪着他手腕大骂叫他滚出去,凭直觉想到什么的姚琛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此后的每一个夏天周震南上学都尽量戴上防晒袖套,姚琛再也没有见过类似的陈旧刻印。

他所知道的只是跟他爸爸有关,周震南那个病态控制欲的父亲总是疯狂地控制着一切过后又近乎病态的讨好,他性格里的一部分不安定因素大概是继承而来,长大后重逢是在一次酒吧闹事,出警的是姚琛。姚琛讲南南啊这种人你就不要骂他跟他废话啦……转身砸了一个啤酒瓶子在那人脑袋上,趁着众人目瞪口呆挑事者抱头蹲下去之际,姚琛走到他面前蹲下,轻言细语:

“黑警也好白警也罢,在我管的辖区内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试试。”

……暴力执法被记大过又是后话了。

打开冰箱,空空荡荡,拧开冰水喝了一口,问今天几号,姚琛答七月二号。还好,没睡几天几夜。那么事情的起因只是肚子饿了下楼买鸡蛋仔,买了咖喱鱼蛋菠萝包边啃边往闹市街走——那边的鸡蛋仔比较正宗。

撞破张颜齐的事只是意外。

他不是很清楚张颜齐这个人的癖好,好像总是能跟各式各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不屑探究八卦也知道他在外面乱来。就譬如现在被他压在漆黑巷子里拥吻的小男孩,从这个不算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对方头顶凌乱的炸毛。应该比较纤瘦,跟张颜齐宽阔背脊对比起来,那个人被按在怀里抵在墙上整个身体完全遮掩,细细白白的两条胳膊挂在张颜齐肩上。张颜齐可能技术不错,两个人吻得动情,还挺投入。

从超市回来左手提着薯片可乐袋子右手在啃鸡蛋仔的周震南站在摊位旁面无表情观看,自诩以观察家的身份观察人类发情行为便心安理得的看下去,哼哼唧唧,嫌恶地啐了一口:不会去酒店吗?这点钱都出不起吗!



Chapter 4


周氏金融大厦一如往昔运作得好好的有人纵身跳下,从六楼男装区坠到负一层美食区,其间被扶梯把手的广告牌划成两半,头和身子分离,脑袋就落在扶梯上,睁着眼睛朝向天空随着电动扶梯缓缓向上。至于为什么不是张氏商业大厦众说纷纭,有说死者是周氏内部员工,近几年调整政策大量裁员赶上失业人员大潮,一时想不开报复自家老板;有说为情所伤选人流集中地约男友见面,当时他面跳下去的,威胁自杀最后成真的案件也不是没有,调监控却只有他一个人,在护栏前徘徊一阵自己跳了下去。这是六起命案中唯一一起自杀案件。

离奇命案越传越邪乎,甚至商场邪门有怨鬼害人,当初选址就是建在墓葬场上打地基都能打出好几具骷髅的诡怪奇谈传出,一度成了年轻人的探灵圣地,晚上歇业之后都有人撬开卷帘门进来,不仅警署头疼,周氏也不好过,股票大跌,商场口碑受影响,直接导致对家张氏营业额翻一番,股东找警署麻烦,警务处长召集刑事侦查科重案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都到不签军令状下月破案全体停职处分的地步。

任豪不幸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他心态还好,找不到凶手总不能随随便便抓一个来充数,牛鬼神蛇之说他是肯定不信的。论诡谲程度上月七月二号的案子不相上下,受害人每晚必到洪欣街买夜宵,相同时间点相同路径的固定活动,凶手在死者买夜宵的那家店对面大楼楼顶架好狙击,利用夜色礼花炮声的掩护一击毙命,说明对受害人有充分的了解或者做了足够的调查。

然而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案子的共同点,回顾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都发现简洁得一塌糊涂,档案像是伪造的一般,不仅低调,而且十分神秘。

自此调查似乎步入了瓶颈,毫无头绪。不归入无差别杀人事件大抵是刑警的直觉,那么关键就是要找到这几起案件的联结点。

至于洪欣街的案子,现场调查时手下抓到几个经常在那一片活动的青皮,从他们口中得知那天周震南周大少在那里出现过,卖鸡蛋仔的阿嬷证实乖仔买了三四份鸡蛋仔胃口不错,此外当天的行动并无什么异常。

而任豪慢慢想起昨天跟姚琛吃午饭时他好像提起周震南问他有没有见到张颜齐:“他怎么会以为他来找我了?”任豪刚打开便当盖子,蓦地停住:“他们事先联系过?”“他说他看到了。”姚琛兀自夹走他碗里的红烧肉,“我有问他会不会是眼花看错。”

“明明就是他嘛……”坐在沙发上舔冰淇淋勺子的周震南是这样说的。

张颜齐的名字慢慢在脑海里浮现,任豪的眼前好像自迷雾中垂下一条看不见的线。


蜥蜴有个兄弟外号叫鬣狗,性子恶劣,凶狠残暴,做走私军火生意,长期出现在各大分署头号打击重点嫌疑犯黑名单上,典型的刺头。任豪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他们的人被抓了要挟拿两个小片警的命来换,上级同意之后决定交换,当时负责押送的其中一个就是任豪。原以为他多少看重自己的人,在双方同时让人质走过去交错的瞬间鬣狗拔出枪崩了自己人的脑袋,两个小片警也未能幸免,任豪电石火光之间迅速找掩体隐蔽,子弹几乎是擦着脸颊飞过去。

天台这种地方空旷又曝露,可藏匿的遮蔽物选择很少,柱子与柱子之间又距离太远,适合交火不适合奇袭。对方人多弹药足有备而来,哪一点他都不占优势,对讲机里突然传出行动负责人询问情况怎么样了请回话,吓得任豪卸了电池,靠在墙上深呼气。配枪只有六颗子弹,刚才已经打掉两枚,那么他还有四次机会干掉对面五个人。头脑风暴间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脚边,如果是炸弹根本没地方躲,向侧面扑倒立刻就会被密集的子弹打成筛子,还好,是同事的头。任豪压低身子准备冲上去正面硬刚,突然看见姚琛从对面住户家里沿绳子滑下来——这种住宅区楼与楼之间距离并不远十分拥挤——刚好落在天台边缘,竖起食指放在嘴前嘘一声朝他微笑。那一刻他好像全身关节拧紧的螺丝都松掉了,从未像现在如此安心。

后来任豪问他是凭什么做出判断反应迅速地采取行动,答非所问地讲:过去那栋楼有人坠楼,天台门锁了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上去的途径使得现场被破坏,奇怪的是到处找不到尸体,后来发现有根通气管道刚好能容纳一个瘦弱女子的躯干,死者就藏在里面。“是回声。”姚琛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病床前,“高Sir说你一个人的脚步声绝不可能像有四个同伴在身旁那样明目张胆。”

通过回声定位来确定一个人的位置这种方法放在大环境下显然不实用,在茫茫人群中想找准嫌疑人藏匿点,他需要一根“管道”。这根“管道”会放大“回声”并传回他的身边,只要屏息凝神等待就能听见所有细微的响动,他需要“介质”。


七哥这次回来肃清了叛徒,清理了道上一批趁他不在兴风作浪的,警方这种话不好说,都在暗自偷笑。鬣狗后来被黑吃黑端掉之后安分了不少,这几年在狱中没少发号施令。任Sir拜访监狱以证据不足释放了鬣狗,底下人虽颇有微词却不好明着问什么。

鬣狗果然不出所料搭上以前的同伙,密谋重新接上走冰这条断了的线,他知道恨毒入骨髓的狼会老大不会放任他在这片打开毒品市场,与此同时趁机干掉妖娆七为弟弟报仇才是最终目的。

警方派去的线人回报说线搭上了,狼会那边高嘉朗还没有反应。狮社这边态度更是迷,按理说高嘉朗不做毒品生意狮社也早就禁了,对头屋里出了个吃螃蟹的引得其他人蠢蠢欲动——戒肉的和尚闻不得腥是这个道理,人心混乱出现割席是必然的,狮社该煽风点火加一把柴才是,可他们安静如斯不动如山至今没有水花。

任豪还是很有耐心,悠闲到每日去王晨艺打工的甜品店喝个早茶。

姚琛临走前有嘱托任豪“看紧点”王晨艺,是不想他再陷入危险当中。上次王晨艺正面对上张颜齐开了一枪他也吓得不轻,万幸王晨艺没什么事受伤的是张颜齐。后来他想去医院录口供,打开病房门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跟拔下来的输液针,注射器针头留在白色床单上隐隐残留的一丝血迹显示曾经有人存在过。再遇王晨艺,他也是无关痛痒天外一句:“原来没事啊。”

安插在狼会的线人李鑫一每月定期与他交谈,改在甜品店见面完全是冲着那里的招牌芋圆。李鑫一将所收集到的资料交到任豪手上提及最近的命案,“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目光放远语含深意,“不觉得跟过去几年的案子有些相似么?”


任豪对王晨艺做的椰奶芒果布丁竖起大拇指,直夸二十几年来吃过最好吃的神仙奶冻,被吹彩虹屁的人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任豪又问手腕韧带好些了没。跳舞的人难免磕磕绊绊受些不大不小的伤,以前王晨艺练breaking受的伤还要多些,后面想来可能是怕痛才转了urban。那天去医院就是因为手腕韧带拉伤,没想遇上袭击事件。

说起来那是一切故事的开端,第一次见到张颜齐的地方。

王晨艺低头活动着手腕,讲好多了,“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任豪放下勺子,示意你说。

“张颜齐要杀我跟我在医院里见到的人是不是张颜齐有什么联系呢?换句话讲,从医院逃出来的人是不是张颜齐有什么无关紧要的呢?”

“就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任豪整肃,换上工作时的认真神情,“根据线索,医院逃走的人一直以来受到政府长期监控,那么不是政治犯即是有重大疑案在身:他可能跟几年前的杀手Seven有关。”

“你们怀疑他就是Seven?”

“不,出于个人爱好这么怀疑,没有证据。”

唔,个人爱好……

“鉴于医院的监控系统都被破坏,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你就成了重要的目击证人,假如你能证实张颜齐跟医院逃跑的人就是同一个人,那么不难想象他一定会拿你灭口不留后患,而以上假设都成立的话,你确实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危险之中。”

“可,不是说他跟Seven没有直接联系的证据,根据疑罪从无原则,不该被列入怀疑名单。”

任豪凭借身为警察的敏锐直觉:“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没有啦……”声音逐渐消失不见。


第二天王晨艺醒来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浴巾没干透昨天一夜折腾起了好多褶皱,身上还有些令人难堪的绯红印迹。他几乎是一动不动整理好了思绪弄清目前的状况,而后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张颜齐好像不在,外面天是黑的,一觉睡到傍晚竟直接错过饭点,恍惚过后理智回到脑子还有点饿,思考起去哪儿搞点吃的。

门口响起钥匙开锁声音,王晨艺迅速翻身盖上被子紧紧闭上眼睛装睡:既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干脆逃避就好了。张颜齐边踢开鞋边脱掉上衣,从堆满杂物的床下拖出医药箱,赤着上身给自己换药,边往背上抹药边看着背对他的王晨艺的方向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他在装睡。王晨艺闭着眼睛紧张得身体僵硬又不敢动作十分煎熬,不过昨晚他就知道他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疤,狐疑他是天天出去跟人火拼还是怎样。

既然没有睡张颜齐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低,刚好不能听清又足够有声音充斥,新闻在播报前一天的枪击案,荧屏变换的光亮在整个房间跳动,微凉的夜风吹起落地窗的纱帘,静谧且柔和。床那边的凹陷应该是多了一个人的体重,张颜齐将手从侧躺的人胳膊底下穿过去,脑袋埋进颈窝,低声呢喃:“我回来了。”


王晨艺想那就这样吧,没有那些前尘纠葛死亡看起来也不会繁花似锦,有一时一刻心无旁骛身心放松地看着对方窝进怀里汲取温暖。

便足够了。


手机震动打断了谈话,任豪没有跟他继续纠缠他那面颊飞上红晕的可疑态度,推开门出去接电话。这个电话接了很久,久到王晨艺撑着下巴望着路上的车发呆,时不时瞥一眼时钟算算还有多久下班,他清晰地记得任豪出去二十一分十九秒后,面如土色地回来告诉他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远叔出事了。”


“张颜齐下的手。”



王晨艺没有如他预计中的消沉。

任豪原以为他会萎靡不振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故而没有去打扰他,可王晨艺没有半分的彷徨,而是三天内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争取把所有事情掌控在自己手里——当然是在任豪不知情的情况下。他需要获得那种把控感,境况尚未脱轨到控制不住之前,在外界反应还未做出激烈回响的时候,就先尽力将一切稳住在原位。

张艺东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你确定吗?王晨艺点头。张艺东站开,那你进去吧。

四十多岁优雅端庄的艺东妈妈好像不会变老,从前张远带他到艺东家,张阿姨就在厨房忙活,招呼两个小朋友玩游戏看动画片饭马上就好了,吃饭时张远会跟她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张艺东还偷偷跟王晨艺咬耳朵张远舅舅是不是在拍电影?饭后留下他们两个在客厅玩远叔跟张阿姨去了书房,一直以来王晨艺都觉得书房那扇厚漆雕花大门十分神秘。

现在他就站在门前。艺东让开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尴尬地讲我去客厅等你,王晨艺笑,说谢谢你。他说我才该谢谢你王老师,而后一溜烟地跑开了。张姨这次没有在做饭,也没有系上围裙,但还是笑脸盈盈:“从前你叔叔跟我说你绝对不会踏入这行,现在换你跟我谈他的事情。”


早些年鬣狗负责给狮供货,专做狮社这一条线,亏得张氏家大业大有的是钱,武器尖端配备精良恃才傲物盛气凌人得很,好长一段时间别的帮会都被摁在脚底下摩擦。后来狼会插一脚进来也想分一杯羹,全天下哪有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前一秒跟狮的人嬉皮笑脸阿谀奉承后一秒转手同样的一批货卖给狼,当街火拼撞上同款不敢置信,子弹的声儿都一样咻咻地还有点怀疑人生。

张远带他见到鬣狗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回来就被吓哭了,张远无奈之下讲你不适合。可鬣狗呲着大黄牙同王晨艺问话:“乖仔,会打麻将不?”很难不留下心理阴影。鬣狗递根雪茄烟给张远,鬓间有几缕头发花白,额头落了一道疤。王晨艺答会一点。不多,就一点。“那好,陪阿姑阿婆玩几局,我跟你远叔有事要谈。”话落桌上有人站起来,换他过去坐下。

“那批货我不可能说放就放,我也晓得他们是新客人咱家是老主顾,纵使差了七八板子眼儿,本着做生意的老本行也决不背信弃义。”鬣狗烟灰在杯子里抖了一抖,快燃到头手下人赶紧呈上支新的,躬身哈腰给他打着。“俗话说得好,私盐越紧越好买,有鱼没鱼撒一网。世道不好,钱难挣,屎难吃,要没点脑子的过河拆桥也不是干不出来——”

张远觉得好笑,不动声色笑了一下,背着主子同时做两家生意,还是对头,谈什么赤胆忠心知恩图报满口仁义道德。算起来,就是那一笑,张远直接端了鬣狗的老巢。现在张远出事第一个闻风而动的就是他,不仅几间赌场,还打着毒品生意的主意,他一个人动了其他的人就要跟着反,王晨艺不可能放任他毁掉张远维持了那么久的安宁与表面和平。


姚琛听说王晨艺独自去见了鬣狗整个人都爆炸了,那边珠宝店被劫跨境钻石走私案顾不得查,人也不跟了,打飞的冲到王晨艺面前质问他怎么回事。王晨艺像无事发生老神在在,看着手底下人掷保龄球偶尔还跟他击掌。姚琛打量他,牛仔裤运动鞋棒球服外套,还是一副学生气息浓厚的少年模样,两手向后撑在长椅上,看到有人全击倒了还会把手放在嘴边呐喊两声。鬣狗死了,怎么死的,被这样一个小崽子弄死的,打死也不信。王晨艺轻描淡写,“只是跟他又打了一次麻将而已。”

真的只是打麻将。

起初王晨艺一直输一直给钱,也不是他自己打,手下人打他搬把椅子在旁边坐着看,只要输,他就给钱。打到后来替他打的手下都为难地看着他,他一抬下巴有人把一黑袋子钱扔在桌上:打,接着打。

三姑六婆笑得脸都裂开了,免费送上门的财神爷,谁不喜欢,难能可贵的多半还是个傻子,那些赢来的钱像大风刮来的一样。只有鬣狗阴沉着脸,一语不发,一杆接一杆抽烟。

意识到不对是在兴头过后没多久,麻将机面前的抽屉钱都装不下了,只能想办法夹在内衣袜子里,再到后来,红色的钞票飘得满地都是,姨太太拿钱的手都是颤抖的,麻木地大把大把往领口里塞,桌上搓麻将的声响都不像先前激情高亢朝气蓬勃。室内的气氛如死水一般寂静,鬣狗盯着财神爷,财神爷盯着鬣狗。

王晨艺没有筹码了,摆出枪拍在桌子上,说你们不是爱赌吗,这样,转到谁谁死。

老人说的对,有运气拿钱要看有没有命花。

到这地步,王晨艺反而放松了,腿搭桌子上伸了个懒腰,差点没给他折了前几天练舞才给他折了的腰。聪明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坐久了转转手腕活动活动脖子,讲:“之前我叔是跟狗叔你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念旧情分话是不该说绝了,但今儿叔不在我就挑明了说,按规矩道上兄弟拜把子签了生死契就是把命卖给对方,你倒好,不卖自己的命,卖我把身家交给你了的远叔的命,顺道把我远叔的全部家当都给卖了。”

鬣狗面如死灰,他以为当年那事瞒天过海做的干净,没几个人知道:后来张远念着旧情没把事情做绝,给他留了条活路,大不了进局子吃几年牢饭过几年又放出来。道上讲究一个义字,张远没对外说他叛变的事,这才是真正留了活路。这么多年,地位威望都是建立在忠肝义胆的基础上,到头来落得个叛徒的名声,遭人唾弃凄凉晚景的下场。

王晨艺接着讲:“张远坐这个位子,居然还是那么心软,狗爷呢未免也太对得起自己的名号,狗咬主子,贪得无厌。远叔这会儿还躺在医院里,人还没死呢,就觊觎上了他的东西,我算是替他做个了结,等他醒来,倒省了心。”

“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恐惧随着女人的尖叫蔓延开来,王晨艺将桌上的手枪转了一圈,停住时食指刚好勾上扳机,枪口就朝着自己的方向,“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鬣狗瞪着他的眼睛里泛起血丝,“我要是不玩呢?”

“那换个问法吧,是你去自首还是玩游戏?”


寂静。

一室流脓的味道。


刹那间鬣狗飞扑过来抢夺桌子上的枪,王晨艺眼疾手快一脚踹出去借着反作用力桌子跟椅子同时推开,在地上划出呲啦的刺耳声音,桌子滑到鬣狗面前腹部狠狠撞了一下,呕吐反射致胃液跟血和在一起又吞了下去,拿到枪先是指着王晨艺而后调转方向对准自己太阳穴开枪。

快到不过两秒。


说是张颜齐下的手是有目击者看到七哥手下的人秃雷在现场,像故意留下线索般明目张胆坐在街边喝茶,等动手后才慢悠悠离开,暗地里放话是七哥的指示。

王晨艺抱着西装外套下到会所,有情报白天秃雷订了包间要“好好爽一把”,走到门口外套塞到手下手里要他们等在门外不要放人进来,自己推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中间秃顶的男人左拥右抱。没有人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前一秒还和气生财一室春风,下一秒就被一阵惊恐惊叫湮灭。王晨艺借着玻璃茶几从背后起跳,桌面由于受重不匀发生了中心向四周扩散的裂纹继而直接碎裂,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犹如爆炸,一下引起恐慌,人群四下逃散。

从现场一地的碎酒瓶子,损坏的家具,拖拽的血迹其惨烈程度可见一斑。据说王晨艺问了三十二遍受谁的指使,套在秃头脖子上的领带在握成拳的掌心缠了几圈,借此收力紧紧束缚住身下人的喉颈,袭击者单膝跪在沙发背上,另一只脚踩在坐着的人肩胛骨处,向下弓身直视对方:“用哪只手捅的人?”


明面上的二当家实际上的一把手,坐到这个位置,王晨艺只用了三个半月的时间。

除了跟张氏的股东会见得到鼎力扶持——也要求他的证明否则不会认可,此外还要解决不少身后遗留的麻烦事,他用鬣狗的死换了一批军火商的青睐,同时威慑了不少背后组织,以张远的名义重新跟走私贩子签订协议,保证武器供应不会中断。

有了火力支持不代表就可以高枕无忧。装备固然重要,还有诸多生意需要打理,有些人以张远为靠山,他就向他们承诺张远的规矩怎么来,他就怎么来;有些棘手的人物并不能容忍他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往上爬,但他每次都“刚好”能让这些人听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有人说比起他叔叔的做事风格,继位者是比上任更决灭的,不留情面,赶尽杀绝。

他讲,朱哥,生意上的事我还不能完全上手,你要帮我。

他讲,姚琛你之前怎样帮远叔的,就怎样帮我。

他讲,从前我任人摆布,从今往后不会了。

他讲的话,别人从不敢有二言。



“能想到利用狮社跟狼会的矛盾,买通张颜齐手底下的人袭击狮社老大再嫁祸给他,挑起两会的仇恨引发事端——就算不是他做的为了平息众怒狼会也只能把他推出来当靶子,消失是对的。这个鬣狗确实是个狠角色。”李鑫一望着店里忙碌的身影感叹,“可惜他永远料想不到,狮子装成羊不是为了吃羊,而是小狮子还没准备好,从扮演小羊的游戏中醒来。”

能理解的只有前半段,任豪不太能从隐喻中提炼出真正的信息,也不擅长解谜。鬣狗放出去一个月不到自杀身亡,他自责了一阵也释怀了,的确有些人待在监狱里比待在外面安全。

但他对张颜齐的怀疑不知不觉已经淡化了许多,印象中颓丧冷漠的下垂眼其实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也说不定。

鬣狗死后他去现场看过,尸体手上有一枚印花胸针,那是蜥蜴的遗物,他在狱中病死前交到四脚蛇手里,嘱托将它跟他母亲合葬。四脚蛇转头拿去典当行换钱发现根本不值几个子儿,而后来海上交火又落在了张颜齐手里。任豪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悲凉: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终不知道在哪里变成一滩烂肉。


从前他看电影,经典老港片里面都讲出嚟混迟早要还嘅,杀人的时候都讲自己没有选择,死的时候都波澜壮阔脑花四溅。电影里大佬都有霸道的台词酷炫的背景音乐,可他现实中看到的都是打烂的尸体。张远出事后姚琛向上级打报告要G4派人保护王晨艺,他还觉得有些小题大作神经过敏——也是,清清白白的素人为什么需要用到专门保护政客要员的G4,自己多看顾一点就够了。

但他的想法错了,错得离谱。王晨艺要去还焉栩嘉落下的打火机,任豪开车送他过去,律所亮着灯,还个东西很快就下来,任豪就在楼下等他。靠在车上抽烟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任豪懵了一瞬立刻飞奔上楼。

他呼吸迟滞缓慢,脚步沉重,二楼窗户外面高级律师事务所的高字被击穿了一个弹孔,玻璃破碎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王晨艺倒在地上焉栩嘉在旁边摁着他往外渗血的伤口,大喊大叫帮忙叫救护车。四周围了一圈人,稀稀碎碎指指点点,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不清楚,也听不见,意识被剥离,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人和事物在他眼中扭曲,时间被拉长——是他自不量力,是他自以为是了,是他没有保护好王晨艺还放出大话,现在这一切都是他酿成的。

他站在那里,抖得厉害,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张颜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大概是从附近赶过来,衣服湿了一大半额头还在往下淌水,拨开人群钻进去,沉默地抱起王晨艺,说着让一让,麻烦让一让挤过包围圈。

理智回到身体,不能让张颜齐就这样带走王晨艺。任豪伸出手拦住他,张颜齐面无表情:“让开。”

最后无力地垂下手,指尖在微微颤抖。


事后回想升腾起一种怪异感觉:他在哪里,一直看着他。



Chapter 5


任豪追出去上了自己的车跟在后面,开了一段距离立马意识到不对劲。张颜齐原本应该去医院,却在途经菀容大道时改变了方向,等开出了城区才发现到了一片旧居民楼拆迁工程未完成的荒废工地,并且越开越快,为什么从后视镜一望便知,不禁冷汗直冒:后面远远跟了十几辆迈巴赫。

尾随的车辆前车灯犹如眼镜蛇的眼睛,不疾不徐保持着一段距离追捕他们的猎物。任豪立刻反应过来,是律所袭击王晨艺的那伙人,恐怕他们已经策划了很久,早就埋伏好了。

怎么办,他车上只有一把配枪,王晨艺在张颜齐车上,不确定有没有武器。后面的车开出一枪击中任豪的后视镜,弹片弹开让他瑟缩了一下,一咬牙,开在张颜齐后面与他成一条直线,等于将自己变成了活靶子。


焉栩嘉能在一片不法之地站稳脚跟,不是他不分明的立场,无关身份也有众多人求他办事,而是判断,足够敏锐、头脑清晰又过分谨慎。事情发生之后马上报了警,要求出警追踪张颜齐,G4也好,O记也罢,全力保证王晨艺的安全。

猜到那伙人不会放过王晨艺,在窗口看到十几辆迈巴赫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后,拉上百叶窗帘边联系姚琛边准备去狼会总部要求派援。

姚琛彼时正跟跨境珠宝走私团伙激战交火正酣,都没装消音密集程度很高的枪林弹雨声音中听说了事情,探出头去两枪毙了几个匪徒飞身翻进做掩体的越野车中冲出包围圈,大喊我要去哪里找王晨艺,焉栩嘉冷静地分析了几个他们可能去的方向,那伙人肯定要把他们逼到好下手的地方,避开人流量大道路复杂很有必要,边打开电脑:“你保持手机开机,我发个东西给你。”

姚琛艰难突围:“这个时候还发什么啊!”

焉栩嘉按下发送键冷静作答:“那个打火机,是个定位器。”


王晨艺是被枪声吵醒的。

黑暗里张颜齐在前面沉默地开着车,王晨艺看见他的背脊因为紧张微微隆起。疼痛袭来,倒嘶一口凉气,张颜齐发现他动作,立即出声制止:“别动。”

他一只手按在座位上用力,勉强撑起身子透过后车窗去看外面,夜色太过浓重看不分明,但他好像看见很多星星,稀松明朗,任豪的车就在后面,弓身躲避子弹,看到他,笑了笑,朝他比划,用口型跟他说:躲好。

那个瞬间,有子弹打到他肩胛,他还是笑着,轻轻说,快趴下,快点。王晨艺手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星星正在褪色,樱花马卡龙星冰乐的糖分,冰块的响声,都在离他而去。

另一颗子弹击中手臂,穿过前窗在玻璃上留下弹孔跟蜘蛛网状裂纹,在每一片裂痕间看见对方破碎的脸,帅气的脸上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任豪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突然又笑了,他只是觉得,好像必须要醒过来了。

那个空气沉重黏厚的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任何东西都过了保质期,不再保鲜的记忆就像冰箱里过期的牛奶,即使不能喝,也还是想念它的味道。

他不是没有想过找高家宁问清楚。等在高嘉朗住所时被他手底下的人发现狠揍了一顿,鼻青脸肿的被带到高嘉朗面前他也只是冷漠地走过去,任豪被两个人各自压着一边胳膊,他喊高家宁,你欠我一个解释,我不信那些,你跟我说清楚。高嘉朗烦躁折回身,看他朝他过来他是高兴的,可高嘉朗直接给了他小腹一拳,疼得曲起身体当场跪下去。

任豪的心在那个瞬间死了,他对他失望透顶,也好,从此失望也不必再有了。

高嘉朗抓着他的后颈猛然靠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但是任豪的左耳在那个时候由于暴打已经短暂失聪,不管是威胁还是警告,听不到的那只耳朵永远留存着一个解不开的悬念。

再后来他听姚琛说的,又好像死灰复燃了些,让李鑫一替他转达,他会帮他的,他会竭尽所能帮他恢复身份的。李鑫一乐不可支:“哪有人做卧底做到老大的,这你都信,姚Sir为了让你安静什么鬼话都编来哄你。”

他是真的信了很久,也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想回到那个汗涔涔炎热的夏天,高家宁拍他的肩膀从背后冒出来,探身递给他抹茶冰激凌,“嘛呢,咋说两句还不高兴了呢。”一口东北大碴子味,边说边薅他的头发。任豪不耐烦地一掌拍开,不喜欢冰淇淋,但是视作和好的象征还是勉强接过,舔一口,晚风都是甜的。

那样的记忆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突然猛打方向盘,后面跟着的一辆猝不及防撞上去,接二连三的车被卡住,由于惯性离开大路冲进荒野,跌跌撞撞行驶一阵终于停下来。后来的车不耐地冲他开了两枪,又紧接着追上去。灯光跟枪声慢慢远离,他的世界安静了,荒草丛一片寂然,虫鸣跟蛙叫声开始放大,他急促喘息着仰头看向天空,现在可以好好欣赏了,今夜的星星是比往常更亮些。

还好穿了防弹衣。

四下静谧时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沉寂,任豪费力掏出手机用好的那只手接起电话:“喂?”

“高家宁是为了保护周震南,是为了保护他才留在狼会的。”

姚琛边爬边困难地讲话,爬到安全距离仰躺在马路上,意外发现星星还蛮好看的,现在他们看着同一片星空,听姚琛讲:“周震南没有选择可以脱离他所处的环境,他一直在往下沉,高家宁只好跳下去接住他。任豪你听好——”


“今晚就是狮狼相争最后的决战,今晚之后狮社、狼会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再坚持一下,拜托了,再坚持一下。”


姚琛从交火地出来开到一百迈飚在高速路上,不肯放过他的歹徒紧跟其后,姚琛握着方向盘一边注意路一边探身出去反手开两枪,好在掠夺者车系的吉普车身强悍,复合装甲专门用来抗弹,黑帮采购来就是怕撞上火拼,内部空间足够可以携带很多装备。

耳机里焉栩嘉在跟他讲解,手机导航显示闪烁的小红点不断在向矿山接近。他记得原来那边有个化工厂,后来因为污染太大投诉太多废弃掉了,附近有工人们为了居住临时搭的厂棚,简陋木屋,化工厂职工居住的单元房外墙熏得焦黑一片。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唯一的解释是有人正把他们逼上绝路。焉栩嘉说:“工厂地废弃适合决战,荒无人烟没有掣肘大可以放开了干,掩盖也很容易,尸体不用处理随便找个阴凉地埋了就行。”

“为什么高嘉朗要做到这种地步,”姚琛咬牙加速,速度表盘上指针指到了一百二,防弹车开到这个速度已是极限,陆续甩掉一些人,“周震南晚上不是跟他在一起?”

那边沉默许久:“你真的不知道吗,姚Sir?”


仿佛几十年前陈旧的风在他耳边拂过,慢慢打捞过去的记忆,全都支离破碎无从演起。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迎面而来,晃着车灯长按喇叭造成干扰,姚琛踩下急刹,几乎是不出所料在这个速度下车辆发生了侧翻。

犹如电影里失重感袭来镜头就被缓慢拉长,在空中飘到半圈姚琛想起来了:某个实习期周震南被带到警署,那是自姚琛升上警校周震南还在高中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姚琛愣了一下,周震南正在跟任豪吵架顾不上他,再转眼看到他也是愣了一下。

“我说矮子就好好喝牛奶不要喝什么碳酸饮料,”任豪以大哥哥的身份教训对方,“再说可乐喝多了对智商不好,脑子全是泡。”

周震南鼓着脸,不慌不忙反击:“是吗,看来你喝得挺多的嘛。”

任豪拧开可乐瓶盖正打算喝一口,听了这话咬牙切齿,“你真是……”

高家宁按着太阳穴,忍无可忍:“我再买一瓶行不行,小兔崽子。”

任豪跟周震南的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显而易见,高家宁把他带回来开玩笑讲从今天开始小家伙就是他的养子了,任豪在亲近对方跟单方面嫉妒敌意之间摇摆不定。周震南不想说话可以理解,听说他爸爸正在接受调查,没人照顾他,高家宁是委派的临时监护人。那么下棋呢,下到最后一把掀了棋盘可真是人小脾气大,了不得。

周震南走到门口跟姚琛撞了个正着,姚琛想开口跟他说话,被他冷着脸看也不看直直走过去,姚琛很失落,走到里面看着打翻的棋盘跟散落一地的棋子发呆。时间又回到很久远的那个暑假——

——周震南振臂高呼我赢了用脚踹姚琛叫他去买碎冰,姚琛呼哧呼哧跑出去边回想怎么跟这个小祖宗结的孽缘,想起来周震南刚搬来的时候不爱理人,小琛哥靠温柔一招打遍天下,第一次遇到不理人的,当下倔强劲儿上来……哦,是我自己啊,是我自己造的孽。

回来看到周震南在摆棋盘,不是将国王皇后各自归位——他根本没有在好好放置——而是随意愿摆成自己想要的站位。

国王在中间,战车,主教,骑士,禁卫军,围成一圈,总共七个。

周震南说,“这是爸爸给我的礼物。”

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这是秘密。”

“爸爸说我被欺负了他们可以帮我教训坏人,叫什么好呢,我想叫他们圣七骑士军团!”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周震南的父亲接受调查不是因为来源不明的资金或洗不干净的钱,而是牵涉多起命案。

那些命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人但都没有怀疑到周父头上,直到某个小男生慌慌张张跑进警署讲他看到老师家里全是血,好多好多血,那个提着刀的叔叔好可怕,好恐怖……家人赶来说孩子做噩梦把他领回去,心里存疑的高嘉朗去查了这个叫张颜齐的少年,发现这个老师刚因为体罚学生被投诉停职,而他的体罚学生中有一个叫周震南的,翻看之前的资料,或多或少都有牵扯:有因为反对周氏集团建化工厂带头上街游行的,有不满周氏压榨员工网上蓄意恶评的,有政治上不同意征地用来房地产开发的政客,甚至有高中辍学在街上打劫初中生的地痞混混。


车辆漏油有爆炸的危险,姚琛在地上爬,爬到足够远了给任豪打电话,响了数声之后被接起,深吸口气,“任豪你听好,他们有七个人,这支杀手组织培养起来替周氏做事,却在近来受到肃清,六起命案现在还剩一个,我猜他收到的命令是,杀掉狮社老大,他就可以活下来。”

“今晚就是狮狼相争最后的决战,今晚之后狮社、狼会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再坚持一下,拜托了,再坚持一下,高家宁已经带着周震南去找他父亲。”


王晨艺蜷缩在座位上,给自己扎好伤口不再流血了。任豪冲进荒地的那一刻他打开车门想跳车,被张颜齐硬生生拖回来,不过多亏任豪,他们甩了仅剩的几辆车很远。开进废弃化工厂没有路了,张颜齐把车停下来,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把王晨艺背在背上,跑上了附近工人居住的临时单元房。

这种老式工厂宿舍结构都很简陋,层与层之间隔板并不厚,楼下一点响动楼上清晰明了,脚步重一点要被扫把戳天花板骂,楼上往地上倒水渗到楼下家具就要遭殃,因此这种单元房十分危险,质量不达标极易造成楼房坍塌,十几年前发生过类似意外,才导致工厂停工彻底破产。现在楼里已经搬空偶尔有沙发啤酒瓶子作为流浪汉聚集的临时温床,夏天垃圾发臭化工废料发酵死了几个人,再没有人来了,墙体大面积破坏犹如废墟。王晨艺意识有点模糊,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失血造成的头晕眼花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张颜齐背上很颠簸,他在上楼,还有发梢熟悉的味道。

很安心。

“别睡,别睡过去。”张颜齐边跑边说,把他放在地上靠墙坐着,背后本该是一排窗户但没有玻璃,月光洋洋洒洒肆意散漫地泼进来,诡异阴森。张颜齐手上都是血,用食指勾他的下巴,嘴唇哆哆嗦嗦讲不利索,“看我,王晨艺,看看我。”

王晨艺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讲好累啊。是啊,我也累,不能睡。他眼前出现莫名其妙的幻象,问张颜齐墙上那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失血过多的后遗症,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张颜齐跪到他面前,把他衣服的领子撕开,扶着侧颈张嘴咬了上去,王晨艺吃痛理智回到大脑,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些是萤火虫。下意识就要把他推开,张颜齐却猛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抱紧。

楼下两三个人正在一层一层地搜,巡视一圈并无人迹,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偏头示意,“上楼。”

张颜齐跟王晨艺在六楼,他们在四楼,现在他们上到五楼了,就在那些人就在正下方的位置。

搜的人一点一点地找,一步一步地挪动,怕惊扰猎物,更怕放过一丁点儿细微的响动,脚步声在楼道间一段木质结构暴露的地面尤为清晰——一般的房屋都是用工字钢或槽钢,木头受潮后会变形,水泥本身也有一定重量,不适合做隔层,那人踩到那一截似乎断裂陷了下去,正在被同伴大声呵斥。

张颜齐带着王晨艺悄悄移动,那个人像听到什么突然没了声音,张颜齐跟王晨艺也立刻停止动作。

死寂。

底下的人眼睛朝上,竖起手指在嘴上嘘了一声,慢慢掏出枪,上膛。

尽管上膛的声音微乎其微,张颜齐还是在子弹射穿地面的那一刻抱起王晨艺从窗口跳出去,跳到三楼伸出的平台上,再借着茂密树丛的缓冲跳到地上,分别在地上滚落几圈,匆匆爬进来扶起王晨艺架着他逃走。


那么跑进工厂实属无奈之举,黑暗的厂房内部到处是滚落的化工桶,反应炉压缩机搅拌器循环塔等大型设备,仓库有些没有处理掉的固体废料,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进入生产车间,外面墙上贴的有一张化工厂安全隐患检查整改通知,

张颜齐采取的后续行动让很多人都叹为观止,他让晨艺爬进排污管道,自己并没有要进入的意思。

王晨艺意识到什么很慌张地转身看他,张颜齐讲,“顺着管子爬,我之前看过有豁口通到外面,污水沾到伤口可能会有点疼,忍一下,不要出声,听懂了吗?”

王晨艺拼命点头,他面色惨白,手脚冰凉,抖动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张颜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之前你让我帮你,让我告诉你怎么做,你都做到了对吗?”

点头。

“那这次你也一定做得到,答应我,不要出声,不管多疼、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可以做到的吧?”

点头点头。

铁门响动有人进来了,张颜齐离开他冲向隔间,王晨艺跟着他的身影爬了一段距离,通风口透过铁丝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污水浸到伤口王晨艺咬牙捂住嘴,之后的惨烈景象也极大地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个不停。车间没有出口,张颜齐被逼入绝境,跟那些人正面对上,他们似乎在逼问什么,他站在那里同他们适意地交谈,其中一个突然暴走,扯过一把椅子把他按在椅子上,拿绳子缠了几圈跟椅背绑在一起。

“我在问你一遍,”男人拿起他放在椅背上的手,“人在哪里?”

张颜齐无精打采很适合激怒对方:“说了不知道了。”

咔,食指折断一根。

“再给你一次机会,人,在哪儿?”

张颜齐汗水从额头下来,流到下颌,颤抖剧烈,“不,不知道。”

啪,又是一根。

到第四根,他们终于放弃,转而在周围一圈洒上汽油,打火机扔在地上走掉。

此后的行动大致可以用电影情节来概括,王晨艺踢开铁网跳下来,张颜齐大喊让他走,滚呐,毕竟化工厂这种易燃易爆点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当然王晨艺固执地留下来解绳子,张颜齐很烦地抱起他冲出火海——

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冲出满天烈焰照亮半个世界,但是张颜齐低下头,王晨艺紧张地抓着他的领口,眼眸里映有火光,干净的眼里是深深的惊慌和恐惧。张颜齐松垮垮的白色短袖破破烂烂,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两个人同样凌乱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身上满是斑驳的灰尘和印记,但依然掩盖不了身上浓烈的少年气息。

张颜齐跪倒在地,看见王晨艺的伤口开始裂开,漫出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周震南捡起姚琛掉在地上的枪,绕着他走了一圈,姚琛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干脆安静地闭上眼,耳边有呼啸的风声。周震南低头看他,冷静地把子弹填满:“那么你是要赶到他那里去了?”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是学不会只在意我呢?”

姚琛的心强烈震动,慢慢睁开眼睛。

周震南走过来蹲到他面前,叹一口气,缓慢而深重地说:“我知道了,因为我是罪犯么。”

太过复杂的感情充斥了他的身体,姚琛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刚一开口所有的不适翻涌上来,发着抖吸着气很用力地回答:“南南你,你不是罪犯,真正的罪犯,马上,马上就会被抓到了。”

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


刚开始只是周震南因为个头小被同龄人欺负,跑回家跟大人哭诉,他的家人不是没有回应——相反,是过于激烈的回应。身边的人开始渐渐远离他,慢慢成了一个人,而他并想不明白为什么。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默默隐忍,不再跟家里提及他的事,尤其不好的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把他抱在腿上,告诉他给他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一如别的小朋友很兴奋地追问是什么,却被告知一些听不懂的话语:“这世间邪恶太多,人们却只有很少的力量,这是不公平的。”那么不管收下的棋子是什么寓意也无关紧要,可以拿来到处炫耀的父亲送的礼物就足够了。

一部分人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一部分关系密切。偷东西的同学,体罚的老师,不幸目睹的无辜少年——虽然没被杀掉却被监视了很多年。试过逃离,找到照顾过他的保姆阿姨家里父亲已经在等着他,笑着告诉他有惊喜,走进卧室,打开灯,瞳孔骇然放大,看着看着眼泪从眼眶滚落:满墙鲜血涂的歌词被说成是馈赠,就因为那段时间他沉迷摇滚音乐——逐渐意识到这份礼物不是一份恩惠,而是一条锁链,无形地束缚在脖子上监控着他的生活的锁链。

调查他父亲的高家宁被买通的权势略施手段丢了工作,知道自己会让对方陷入危险的周震南又一次选择躲藏逃避,高家宁找到他给了他一个承诺:在可以将他父亲抓起来绳之以法的证据足够前,做个乖小孩。

因为高家宁,这种事停止了,他开始愿意相信他是可以做到的,即使自欺欺人也努力地,正常地生活着。但是那些死亡并不能轻易磨没掉,深重的自责包裹着他的心,他一定会替他赎罪,他想,他父亲是杀人犯。

那么留着杀人犯相同的血的他也是罪恶的。这是原罪。

这是原罪。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周震南轻声呢喃。

“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对不对?”

他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握着装满子弹的枪,颤抖不已。姚琛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他拿着枪的手上,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指腹温柔地摩挲,蓦地绽开笑意:“其实我,不是因为遇到卡车才翻车的。”

周震南身体震了一下,姚琛继续讲:“是突然调头紧急制动造成的。”

“因为太想见你,太想见到你了。”



任豪被其他同僚救下预备送上救护车,所幸子弹只是擦过并没贯穿,真正严重的是肋骨骨折和腿上的伤,简单包扎之后却突然扯了输液针,要了一辆车向相反方向驶去。

隧道口警方设置了关卡,数十辆防弹车堵在出口屏息以待,全副武装的飞虎队队员埋伏在墙体边,任豪留在车里,注视着动向。

隧道另一边有车辆接近,所有人神经紧绷任豪听到同僚跟对讲机报告“目标出现。”车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人抱着另一人,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王晨艺的手垂在半空中,无生命的脱线木偶般随着惯性摇晃,或许本就消失,消失的是生命体征,还有一点一滴流逝的过往、温度,感受到的不过是尚有余热。张颜齐像抱着一捧沙,风一吹就散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任豪打开车门,拖着伤腿往前走,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震惊之余收起警戒,飞虎队队长手势示意停止行动。

隧道另一头,逆着光的张颜齐突然跪在了地上,他怀里的王晨艺安静地闭着眼睛,对磕到他这件事再也提不出任何不满。

他在沉默里跪了很久很久,久到世界静止。

仿佛黑洞吞噬走进了什么时空隧道,空间的概念变得模糊不清,时间不再延续。

任豪不再往前,看着他,等待着。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十几分钟。

低着头的张颜齐突然抬起头,任豪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心脏收缩无法呼吸,他有不好的预感——拿枪指着脑袋的人没有让人感觉到任何生气: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不。

不要。

求求你,不要。

不是钉在彼此生命的印记用这种方式就可以不会消除,不是携手走进死亡过去就能保持永久鲜活不会褪色,不是浪漫主义里传说灵魂能够交缠在一起的方式。

不是这种方式。


没打算在没有你的世界独自存在。

反正之前的人生都是虚妄,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才有了声和光它才有了意义。

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还回去好了,也不确定没有这种东西还能像过去从来没有那样活下去。

回不去了。



枪声回荡在隧道内久久无法平息,尘埃落定之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切回归平静。除了夏夜的风裹挟着闷热气息穿过隧道,岩壁上往下滴落的潮湿水渍预示着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任豪在深切沉重的巨大震撼里慢慢屈膝跪地。

他痛得不行弓着身体脑袋深深埋下,抑制不住的悲痛有着撕碎一切的力量,绝望的怒吼从身体迸发出来,不断回响在天地间。




山间的浓雾久久化不开,天气越发寒冷气温骤降。张远身裹黑色大衣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前,摩擦双手放在嘴前呵出一口白气取暖,感叹真是太冷了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了——夏天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烟头拉出的白丝在停滞不流动的空气中徐徐向上,他靠在树干上抽了会儿烟,追忆了一下过往,赶在回去前拍拍身上抖落气味:王晨艺让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

走之前跟墓碑的主人道别,特意要他将他葬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这种不知名的南方小镇该夸他品味好还是假文艺——不过他的品味跟他那个不走寻常路的儿子一样是蛮独特,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人的品味也是,那个警察小子哪点好了。

等下回到餐厅还要面对小情侣打情骂俏就不知道跑到这么远做个小生意图个清净是为什么,一个抱着猫给客人点菜,一个就坐在柜台打游戏,一个对于另一个把他磕在地上这件事很不满,另一个回要不是这样他们能相信我们死了嘛,那责骂的人就很生气:还说!要不是我把你扑倒我看你是真的要殉情!

还有老周你家臭小子跟那警仔,时不时飞过来度假还老蹭吃蹭住。

头疼,真的头疼。一个头两个大。

笑着摇头戴上帽子漫步下山,不得不说幽静乡村的风景还是极好的,值得浪费这点步行的时间。

在这悠长,悠长,浓雾弥漫的山间,有个颀长的背影慢慢走着,愉悦地哼着刚学来的意大利小调。














FIN.







终于搞完了,算是了结了一个残念。谢谢还有在看的人。

真的非常感谢。

不用关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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